他愕然一转身,见一个穿一身火红色锦袍的青年男子,正笑眯眯立在门口。
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小厮想起了园子里那一片桃花林,春来笑绽,灼灼其华。
他大张了嘴,想到今个豔福不浅,先是来了个俊俏公子,虽则形容憔悴,五官却甚是精致,比那西府海棠还要出尘三分,这会子又闯进个面若桃花的,豔得让他都忘了问问来者何人,想著想著就要溢出一声惊叹。不过他还不及发出声音,就莫名其妙地歪倒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来人收回作法的手,慢悠悠踱到方诸身旁,凑近他的脸。
方诸中了法术,不得动弹,只能僵直地任他端详自己。男子看著他眼中的狼狈,似是心情大好,贴著他耳畔轻笑道:“天玑若看到方诸上仙这幅模样,恐怕,睡著了也要笑醒了。”
方诸无奈道:“所以得先劳烦天府你解开我身上的法术。”
天府大喇喇笑著往榻上一坐:“上仙,你方才可是想,拿你的仙元来救他?”
☆、第八篇
窗外碧池之上,狂风四卷。乌漆漆的天空中,落下一道惊雷。
天府噙著笑意,在震耳的雷声中缓缓道:“果真如此,我又怎能放任你?”
方诸叹道:“都是因为我,他才弄成这样……”
天府一手托腮仰视著他,笑弯了眼:“方才在你山上,本仙君不过是随口一说,上仙莫要当真。我让你过来,只是让你选择要不要救他,而非让你自己救他。须知他因你受劫,你亦为他自断仙根。两相往来,你们可算是扯平了。”
方诸看著榻上的人,愈发无奈:“我依旧……欠他一样东西。”
天际乌云渐渐散了,一轮秋阳囫囵滚在水中央,冷风中,身姿颇有些沧桑。天府笑吟吟望向窗外,摆头叹道:“你已修为尽散,跟个游魂无异,方才瞬移至此,又耗尽了最後一丝元气,若再失了仙元……呵,你不怕自己一缕香魂穷碧落?”
方诸眼皮下的眸子微微一轮。
这……我倒没想过……
天府老神在在叹了口气,笑意悠然:“既然流水有心,那就好好的,在落花眼前流淌。不然,他会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方诸尚未觉出这话的内涵,一记男声忽的飞过来:“说得好——”
不由一怔。
天府也回过头,视线在虚空中顿了顿,倏然抚掌笑道:“阁下好本事,居然能在两位上仙之侧,隐身如此之久。”
话落,门外青光乍现,几个圜转之後,幻出个青衣男子来。那男子一头墨发,只在两鬓染了层霜,视之略显沧桑,不过他眉宇轩郎,目若天火,举手投足间,美豔中不失英挺,俊朗中不差风流,整体上虽然邪气,却很是有些仙人的翩跹。
天府见了那人,似是有些诧异,淡雅眉毛微微扬了起来。
来人上前几步,目光定在方诸背上,一双入鬓剑眉斜斜挑起:“应该说,是一位星君。方诸眼下这副光景,呵呵,岂能称之为上仙?”
方诸听著身後的轻笑声,生生打了个颤。
天府一手搭上方诸的肩胛,微微抬起下巴:“青君,趁火打劫这般不够华丽之事,可不太适合你。”
那被唤作青君的人冷哼一声,忽的不知从何处摸出把长剑,直直刺向了方诸的脊背。剑尖被天府的仙障挡了一挡,漾开层层涟漪,青君微微蹙眉,收剑入鞘,那剑很快又凭空消失了。
青君又盯了方诸须臾,凌然转向天府道:“本尊等著看方诸的笑话,可是等了很多年了。”
方诸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又来一个结了梁子的……而且,这结的还是那样的梁子……
天府笑道:“几千年的功夫,於青君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青君长眉抽了抽:“天府,本尊不跟你计较,不过是看在你欠我东西的份上。”
天府又笑了笑,一闪身挡在方诸身後,飞扬的长发遮了他的眼。他挑眉望著青君,肃然道:“既然明白,就莫要逼本仙君言而无信。”
剑眉拧得更紧了,青君沉默了好久,冷笑道:“没想到,你这次居然来真的。这还真让本尊,有些惊讶呢。”
天府微微笑:“魔尊贵人事忙,我一个小星君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青君唇角一勾:“本尊听说,他现在已经,变成正常男子了。”
天府挑眉。
青君笑意渐浓:“这样一来,帷幄之中,谁高谁低,似乎就有商榷之需了。”
天府笑道:“内帷之事,尚不足为外人道,何况是无牵无挂的魔尊。”眸中蓦地一亮:“还是说,青君只身叱吒这麽些年,心底想必是有些,寂寞?”
深深笑意之前,青君神色一凝。
笑眼更是绰约:“我在凡间认识些美人,或许可以一解青君之急……”
话音未落,方才那长剑倏忽现身,携著青光,铮鸣著往天府射去。乍遇突袭,天府面不改色,团起一面火红法镜,堪堪挡住。两边对峙良久,兀的一声轰鸣,幻镜碎裂,青白交融,两人都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青君轻咳了咳,再去看对面时,立刻露出了森森白牙:“真不愧是天府星君,聪明才智甲天庭。若论帷幄之外,你高,我低。”
天府稳住身形,弯著苍白的双唇道:“多谢青君谬赞。区区拙计,又怎敌魔尊良兵?不才也只有在帷幄之内,才算有点本事。”
青君一个冷哼,飞长的眼眯起:“方诸呢?”
天府含笑望著他,眼中是千丈夭夭桃花,身後是九尺空荡床榻。
☆、第九篇
方诸站在云霭沉浮的桃花林中,视线浮在天际,不知望著何处。
一个著银白色锦衣的小童托著一个盘子,打游廊一头,慢慢朝这边走来。他进了桃花林,见方诸神情恍惚地眺著远处,不知怎的就皱了皱眉头。他将仙酿吃食在白玉桌上一一摆好,冲方诸恭然道:“上仙,酒菜已备好,都是您平日里爱吃的,请慢用——”
说完端起托盘,转过身。
方诸叫住他,扫了桌上那点心一眼,彳亍著道:“你家星君……几时回来?”
白衣小童闻言,眉毛似又颦了颦,他抬起眼,淡然望著方诸:“星君没有交代,小仙不知。”
没有交代几时回来……那就是尚未回府。
莫非,他还在跟那人交战?
那人法力骇人,天府他……
心头翻腾好久,方诸才讪笑了一下,冲小童和气道:“有劳了。”
小童端正一揖,转身不紧不慢往回走。方诸看著他的背影,略微感到丝忐忑,转念又想起了什麽,再度唤住小童。
“天府府上素来宾客如云,为何今日……”
“上仙真喜欢说笑。”小童古怪一笑,定定看著方诸,顿了好久,又换上恭顺的语气道,“魔尊来犯,仙界举界应战,可能有閒工夫,上星君府上来?”
方诸睁大了眼:“魔尊来犯?”
小童微眯著眼,似笑非笑望著他:“是了,上仙不谙世事,静心清修,自对此等祸乱之事两耳不闻。幸而星君府上还算安宁,上仙并您那位友人,可在此安心休养。”
言毕躬身一礼,回身扬长而去。
方诸被钉在原地,先是尴尬了一通,很快,脑中又闪过凡间那黑压压的天空,火辣辣的闪电。
“原来如此……”方诸苦笑一声,“为了寻仇,你果真很会挑时间,青君。”
他方诸现在仙术尽失,等同於废人一个,若再遣人缠上能护著他的仙友们,让他们脱不开身,然後亲自前来向他寻仇,还不一举功成?
他又站了片刻,方转过身,举足踏进桃林草堂之中。脚刚沾地,身旁蓦地呼啦啦腾起一股子淡红色乱雨,纷然向林子另一头刮去,看的方诸一时愣怔。
天界不同於凡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天府仙宫这片桃林中,却终年是暖风熏人。气候宜人,兼之仙气纯净,不少花精都住在这里修行。她们方才一直趴在窗台後面,偷偷打量著方诸,这下子见他忽的朝这边走来,吓得一哄而散。
方诸看著花精们四窜的身影,想起自己那张略嫌郁悴的脸,心念当是它把那些个小人儿吓到了,不免感到几分歉意。
他推开门扉,踅摸著还是厚颜将秦飞卿托付给方才那小童,刚踏进一只脚,立时又顿住了。
“庄叔?”
他的声音惊醒了房中昏昏然的老叟。庄叔赶紧从籐椅上起身,歪歪倒倒冲他行了个礼:“上仙……”
方诸慌忙扶住他,额角突突直跳:“庄叔,你怎生……这副模样?”
庄叔捂了捂自己乌青的眼窝,举了举自己折掉的左手胳膊,叹了老长一口气,埋首道:“上仙……老朽最近几百年都没好好修炼,万分对不住您……”
方诸捂了捂额角。
他见了庄叔,原本想这下可算来了援手,不用再上小童那头碰一鼻子灰,大喜过望之下都要松口气了,岂知……他竟给他这样。不知道又是跟谁家仙童下棋被下不过的人揍了一顿,还是跟托塔天王家那位霸道少爷抢宝物被他使著风火轮子给抡了几记……
不过惆怅归惆怅,方诸还是蔼声安慰他:“万事姑且都不怪你……”将他搀回椅子上坐好,又道:“说罢,究竟出了何事?”
庄叔端起案上的茶壶,吭哧吭哧灌了好大一口,呼出老长一口气,才握住方诸的手,颤巍巍泫然道:“上仙,海棠仙子她……被两只狐妖抓走了……”
方诸愣了一下,很快想到山门口那两头狐狸,心中几个圜转,轻叹口气,道:“随她去吧。”
正在抹泪的庄叔立时僵住了,隔半晌凑到方诸鼻尖前,死死盯著他盯了好久,才讶然道:“没错啊,没错啊——这是我家上仙啊——”
方诸扶了扶脑门:“不错,是我……”
庄叔眼中的泪花闪得更凶了,抓著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上仙,你可是哪里受了伤,把脑子弄糊涂了?身为司情吏,你怎能,放任门下花仙,与狐妖纠缠?”视线有意无意扫到一侧轻帷之中,见里面躺著凡间那个祸害,更是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一把白髯几欲飞上九天。
方诸但觉头大:“先不说这个……莲舟此刻身在何处?怎不见她与你一道?”
“泽芝仙子去追他们了……”庄叔撅著嘴说完这句,忽的捋著胡须,眼中幽幽发亮,“说起泽芝仙子,老朽发现了一桩怪事——”
“庄叔勿卖关子。”方诸无奈地望著他,“不然不给你撑腰。”
庄叔咳了咳,意味深长嗯了一声,张开嘴刚说了一个“她”字,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嘶鸣。
☆、第十篇
大奇之下,方诸夺门而出,耀眼霞光立时刺得他用袖子遮住了脸。一只白翎孔雀浴在夺目光华之中,大开的尾屏张起一道屏障,宛若巨大一轮明月,适将整个草堂掩在其後。
方诸好不容易睁眼看过去,兀地望见孔雀白羽上的斑斑血迹,立时便怔住了。孔雀听到声响,略一回头,一双睡凤眼正好跟他对上,眯了一眯,又扭了回去。
庄叔背著秦飞卿跟了出来,喘著气对犹自发愣的方诸道:“上……上仙……貌似是魔尊的人攻过来了……我们还是先撤吧……”
方诸回过神来,蹙眉凝视著老仙肩头尚在沉睡的人,沉吟半晌,点了点头:“你带飞卿先走,寻一处隐蔽之地,稍後我自会与你们会合……”
“且慢——”
随著这清雅声音飘落,方诸蓦地侧首,见到了那个自己此时最想见的人。
“天府——”方诸失声大呼。
纷扬的红雨中,天府一袭红袍,缓缓走了过来,花瓣缠著他的发际,落上他的肩头。天宫桃花,六界灵物,仙华繁盛,却不及他眉眼一弯的风姿特秀。
“走,自是要走的。”天府含笑立在方诸一步之遥,“不过,可不能跟一头狐狸走。”
“狐狸?”方诸顿觉四面云山。
天府微微勾唇:“不错,就是狐狸。”
那淡雅一笑,仿若万丈金阳,照进杳杳云泱。方诸登时惊醒,猛一回头,盯著双目圆瞪的老仙:“你不是庄叔?!”
他没等来老仙的回答,因为,方才还在房里同他涕零的庄叔,转瞬已经变成了一个年方舞勺的少年,少年一身白色华衫随风拂动,跟他的神色一般张牙舞爪。
时隐时现的法镜中,少年将秦飞卿扛在肩头,龇著牙道:“小爷我风流倜傥,一树梨花压海棠,哪里可能是那个行将就木的庄老头?”
他话刚说到一半,方诸已冲了上去,可手还没碰到秦飞卿,人就被那异乎坚实的法镜弹开,狠狠跌在地上。
少年俯视著挣扎著爬起来的人,昂著下巴哼了一声:“当年我大哥被你打的险些魂飞魄散,还你几个狗爬,当是轻太多了!要不是看在我嫂子的面子上,我才懒得跟你讲什麽仁慈,什麽宽宏大量!”
方诸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咬牙道:“伤了你大哥的人是我,请莫要牵连无辜!”
少年冷笑道:“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好玩!那些被你棒打鸳鸯的,哪个不可怜,哪个不无辜?哼,算了,小爷我懒得跟你磨蹭。你要真想救回这个凡人的话,就自己乖乖抹好了脖子,到魔尊门前下跪罢!”
一句说完,四下顿时光芒大盛。方诸看著一狐一人身形渐隐,慌忙又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莹莹烟尘中,方诸张开手掌,掌心只有一片淡淡的桃花,静静地躺在那里。
“为了引你前去,他们自会保秦飞卿性命无虞。”方诸抬头,天府一脸揶揄, “难道你一点也没发现,刚才那个庄老头,很不对头?”
方诸垂下眼。
是啊,庄叔豁达通透,岂会因他动了凡心而痛心疾首?更何况,他与秦飞卿的纠葛,庄叔向来是明白的……
天府笑吟吟道:“果然是,关心则乱哦。”
拖长的尾音中,方诸抖了抖。
许是经了一场恶战的缘故,满园桃花止了飞舞,花朵奄奄耷在枝头,似也有些黯了。孔雀望著众妖魔远去的身影,一脸警惕。直到那片五彩斑斓出了仙宫,远远地瞧不见了,他才颓然倒地。
天府瞟了眼孔雀浴血的羽毛,似笑非笑道:“也罢。他们既来一招声东击西,你大可回敬一记上屋抽梯。”
“上屋抽梯……”方诸喃喃。
“不错。”天府负手望著天边,悠然道,“此计略嫌复杂,你法力尚未恢复,不宜冒险,还是交予本仙君来办罢。”
犹疑了半晌,方诸道:“我方才,一直在等你回来。”
天府飘然回望他。
方诸慢慢站起身,走到天府面前,喟然道:“一直等你回来,给我解开仙缚……”
天府眼光一闪,微微别开了视线,不急不缓道:“自然知道。那又如何?既给你上了仙缚,自然不会任你胡来。”
远眺的眼里迷离一片,不知在看些什麽。
方诸见状,心忖,他莫不是在计较那件事,才会阻挠自己救飞卿吧……
他深吸一口气,隔半晌才侧过身,望著天府正在看著的那片天空,笑容有些艰难:“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住。”
☆、第十一篇
“那年,狐狸空阳骂方诸不男不女,不懂爱情——这话就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一下子掷过来,方诸那原本如深潭般平静的心,立时荡起了不小的涟漪。”
一个穿墨兰色透背,戴东坡斤,却长了个牛头的家夥,摇著摺扇,如是说道。
辉煌的魔宫宫殿之外,一道石台蜿蜒铺入绿水之中,与一座湖心凉亭相接。亭子里阑干之内,群魔皆著长袍,饰香草,或手捧茶盏,或两手托腮,凝神听著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