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上看了,立马奔到王母跟前请命,道他方诸馀孽太重,若不对他斩草除根,躁动恐难平息,国祚恐将不稳。王母放下手中的玉露,头顶金簪一点,颌上朱唇微张:“准——”
……
方诸捂了捂额。
他一早就觉得,像这种一年一度的斗文大会,今年忽然就大冬天的加开一届,这已是相当耐人寻味,岂料怪事还不单行,这大会居然会正巧拖到他方诸回来後才召开,而且特地遣人将请帖送上门来,指名要允梓墨与会,还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大早就抬过来两顶轿子,将允家少爷并表弟接了过去。
方诸坐在颠颠的轿子里时还在想,十有八九,这领头的人就没安好心。
现下来看,果不其然。
“然後?”一个青衫公子淡然开口。
青衫公子与临窗的说书先生毗邻,坐在上首,风过处,衣袖飘荡,长发轻拂,颇潇洒,甚风流。且跟其馀诸人相比,他看上去很是淡定,一口茶嘬一嘬,慢慢饮下去,饮完了还用袖子慢条斯理揩了揩嘴角的水渍。
方诸望著这个大会发起人,心中哀嚎一声。
方才来的时候,几个风华少年匆匆将方诸引见给他,当时方诸忙著应付人间那些旧交,没想过自己与此人会有何交集,亦不觉有附会必要,故对他不曾在意。可眼下一听这个人开口,再看他的眉眼和气度,怎麽看,怎麽觉得他像极了……
“然後——”粉面公子倏然转向他,盯得他神思一飞,粉面得瑟轻哼了一声,道,“秦飞卿这一病,秦老爷子立马慌了手脚,大夫自是请了无数,神婆家里也派人送过礼,算命瞎子的摊子还给人砸过,最後眼看著不济了,就连媒婆那娶亲冲喜的糊涂法子都能答应!”
方诸一时愧窘。众人一时唏嘘。
“可偏偏还不奏效!”他有些激动地补充道。
青衫公子挑眉望他:“所以?”
“所以?”粉面公子龇牙一笑:“所以这允梓墨能凭一张脸就把他给救活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有问题!”
众人哑然,旋即扳著脖子转向方诸。
方诸巴巴地眨眨眼,又巴巴地望向自己身边那头小狐狸,却见狐狸摇著扇子,眼里头发著亮闪著光,似是对此情此景颇为满意,对情节发展颇为憧憬。
一抹哀怨立时在方诸脸上化开,其色之浓,梅菜汁亦有所不及。
青衫公子望了方诸一眼,一抹浅笑忽的浮起:“戏至此,也该是够了。你还想唱到几时啊,星君?”
☆、第廿二篇
哗一声,粉面公子广袖一挥,刹那间将方诸冻住了。
不过……方诸并非为他所定住,而是……这春满楼上上下下,此时此刻,著实有些……太过好看。
那些欢脱摇著扇子的,撩袖子准备大饱耳福的,或是跟身边人咬耳朵议论的……掌柜、夥计、客人,全都定在了椅子上——除了傲视全场的粉面,云淡风轻的青衫,还有……瞠目结舌的方诸。
方诸一度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当朝名家张正道的风俗画里,他望著玩投壶刚要扔出箭矢的,斗射覆摸出把狗尾草的,见箭头闪著光,毛尾打著摆,刚想赞一声好一个纤毫毕现,好一个呼之欲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人就被一记碎瓷声惊醒了。
方诸举目往楼梯口望去——
一个下楼梯爬到一半的,跨出去的脚正悬在半空中,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了。他赶紧跑过去,拎著那人领子,吭哧吭哧拖了回来。
再一扭头,几个捧著茶杯喝到一半的,这会子茶水还在汩汩朝著他们嘴里灌。方诸瞅著一个佩朱琈的熟识公子,见茶汤溢出他的嘴角,顺著脖子往下淌,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前襟,心中不由很是想上前,替他将水痕揩一揩,将衣襟拧一拧,脚刚踏出去,忽的感到身上灼热点点,立刻便顿住了。
自己好歹当过上仙,若是同凡人那般亲力亲为,来人岂不一眼看出自己法力尽失?倘使来人是来向自己寻仇的……缩脚转身,一脸淡定地望著那个不知哪个星君。
粉面从方诸身上抽回嫌弃的视线,凛然转向青衫公子,冷笑道:“方诸跟你结了这麽大梁子,你还愿意帮他,呵,魔尊倒是格外大方。”
果然是魔尊……方诸闭了闭眼。
青衫公子持盏拨了拨浮叶,又抿了口茶,泠然道:“你倒是很会趁杆子。”
粉面冷哼一声,脸上漾开一轮法镜,几个眨眼,变成了一张讨人嫌的脸。
方诸喟然观之,心道我说这人看上去怎麽这麽面目可憎呢,原来是那厮化的,不过这样也好,省了我装蒜的力气。面上绽出个亲切的笑容,拱手道:“小人见过天玑星君——”
得到一声轻哼,他又笑道:“星君近来果真惬意,竟莅临人间閒逛,可是天上各处都看过了,这会子想瞧点新鲜的?”
天玑用眼角瞥他一眼,方诸笑靥更甜:“凡间街巷七纵八横,一不留神就能让人晕了头,转了向,星君要不要小人跟在身边,做个向导?”
跟著你,便宜看你究竟想玩什麽么蛾子。
黑色衣袖一拂,天玑负手傲然道:“本星君身担重任,公务繁忙,若非念著昔日同僚情谊过来看看你,哪有閒工夫下凡间来?”
方诸讶然哦了一声:“那可就怪了。之前在天府星君府邸门前邂逅星君,还道星君是偶尔得閒,过去玩耍,如此说来……星君原本就是为了公务?”
“我那时是为了——”天玑即时顿住,神色一缓,微笑道,“因听说方诸你回了天上来,本星君忖著,己尚未将王母谕令告知与你,遂赶了过去。”
方诸又长长哦了一声,再道声谢。
你这厮,我验过那竹竿,刚刚脱青明明结实无比,怎的就好端端断成了两截?若是向一个谪仙传达王母谕令,要出爪也是你家里那只凤凰出爪,你敢说你不是故意跑过来,整我跌了个大马趴?
青衫公子在旁盈然相顾,似是甚觉有趣。
方诸笑眯眯道:“恕小人冒昧,星君是如何知道小人上了天的?”
天玑道:“自是南天门当值天将告知於本星君。”
方诸笑得诚挚无比:“哦?小人似乎,不是从南天门上去的……”
天玑横眉一敛:“左右是天将告知於我,本星君日理万机,可记得是哪一个!”
方诸一脸笑意荡漾。
看来那日天玑不是故意跑来削他竹竿,那,北斗天玑,上南斗天府的门作甚?
人知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北二斗之间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女娲炼石补天那会子。南斗若主张与魔界礼尚往来,北斗必定坚持与妖魔泾渭分明;南斗若提出仙家虽非凡胎,食色亦仙家性也,北斗必定横插一杠,在天宫挖连理,打比翼;南斗若是替某位犯了天条的仙子求情,北斗必定会火上浇油下石落井。
一个是温和派,一个是铁血派,每一次共同觐见玉帝时,都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掀起一股子血雨腥风。这样两派人,在凡间有个专门的称谓,叫做死对头。
你可见过闲来无事串个门子,攀个交情的死对头?反正他方诸是没见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天玑,莫不是看上天府宅子里某样宝物了吧……
天玑忽的换上个微笑:“只是不曾想到,正好就撞见方诸你,爬天府的墙。”
魔尊长眉一扬:“哦?原来你还,爬过天府的墙——”
拖长的尾音中,方诸也跟著哈哈大笑,颤抖的笑容颇为讨喜。
青衫公子倏地森然一笑:“方诸啊,要不要本尊出手,替你,教训教训他?”
话音未落地,天玑那边已是怒不可遏:“青君,本星君可没有招惹过你!”
方诸闻言也是大愕,双目圆张望向青君,见他两道剑眉微微挑起,一张脸端的静若止水,一句话说的波澜不惊:“那是自然。况且,天玑星君之名,遐迩皆知,本尊也不欲与你为敌。”
天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你以为他在夸你,方诸心里哂道,那是在说你太阴险了,连他魔尊都怕了你。
“奈何方诸忍气忍得难受,本尊看他吞声也看的难捱,所以想著,”青君说著,唇角一挑,“还是一举替他除了眼中钉的好——”
语落,目光一凝。
方诸只一转眼,便看到流华横飞,青光乍见,耀眼光芒萦在青君和自己身周,四下溅了开来,凡光华过处,万物湮灭,一尘不留,看的他几乎傻了眼。
天玑蹙眉点气格挡,被荡出数丈远,脚不沾地退了许久,停在一处断壁之前,捂捂胸口,兀地喷出一口黑血。
好厉害的魔尊,手还没沾到天玑,居然就让他吐了血……
不对——重点是……
断壁?
方诸揉了揉眼,看看周围,野卉丛生,松柏如盖。再揉揉眼,再看周围,云遮霞布,雾气绕缭……终於确定是他三人瞬间转移到了不知何处,而非春满楼连人带楼整个被夷为了平地。
一口气松下,再抬眼看那悬崖——
崖上光裸,寸草不长,只在边缘薄薄覆了层冰。齐崖面处,冉冉浮云生起,飘在天玑惊惶的面色里,方诸瞧他回头看崖下时那神情,底下似是……深不见底。
“怎样?”青君侧首看他。
方诸愕然望著他:“啊?”
青君又道:“你看此处如何?”
方诸一脸雾水,挑起目光往前打去。
人间此时可是向冬之末,迎春之阳,而此处危耸入天,虽略有冰霜,然繁花似锦,视之不似凡尘,而且……还是一处断崖。
莫非……
迷雾骤散,方诸浑身一个激灵。
青君眯眼,溢出一声轻笑。
天玑见状,眉梢一喜。魔尊视线都锁在那方诸身上,自己此时若是……嘿然一笑,一个黑色法轮轰过去。
青君头都没回,左手单掌接住。
天玑神色不由一变,蹭蹭蹭再几个法轮叠上去。青君扭头瞟了他一眼,手掌一转,往外一推,法轮黏上新来那几个,便合为了一体,大法轮携青光带黑火,朝著崖边隆隆滚去。天玑立刻白了脸,双手化轮拼命抵住,转瞬间,崖上电火四迸,铮鸣大作,方诸还不及看清楚,只听到一声惨叫,他目光不过一瞬,睁眼再看时,崖边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
习习和风中,云气蔚然,繁花迷眼,迷了方诸呆愣的视线。
魔尊负手望著天际,一袭青衫飘飘荡荡。一缕长发拂过他的面庞,掩了他眸子里的雪光,被他以指轻轻撩起。他侧首看著方诸,轻勾起唇角:“你可还记得此处,方诸,上仙?”
☆、第廿三篇
三界皆知,方诸上仙与魔尊青君之间,早在万年前就结下了梁子。
万年前的青君,还不是魔界的至尊,而只是天庭一只不起眼的青鸾。在天庭,鸾凤孔雀这类禽仙,十个有九个都是养在天宫中装点门面的,论皮囊,个个美貌,论仙法,个个小强。仙人因此并未给他们赐仙阶,只随意放养在仙宫中,闲来无事骑出去遛一遛,方便显摆自己手里新得的法器,或是身上新做的袍子。
千百年来,这只青鸾就在饲主间或一骑的爱抚中,过著这般淡如水的日子,後来,也不知何故,他居然就看上了王母座下一只金凰,在河之洲琴瑟兮,寤寐思服不能已。
一日,青君从自己身上择了最晃眼的几枝青羽,沐浴焚香,以之编了把羽扇,准备送给心尖上的金凰。本来他人已到了王母后花园里,躲在树丛中等著那只凰出现,而金凰的倩影也已然闪进他眼中了,当时他只要勇敢地冲出去,拉住金凰娇羞的小爪子,就能成就一段才子美人的佳话……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突然觉得,那羽扇鲜亮是鲜亮,可若按他的美学圭臬衡量,委实是素了点。青君曾经在凡间修炼过,假借那张晃眼皮囊,颇结交了好些书生骚客,勾搭了好些花魁名伶,故对凡间那些个酸诗豔词颇有点心得,此时此刻,他心中一动,想起司马相如那首《凤求凰》来,心忖自己虽不是凤,到底跟凤还是大同小异的,於是拣了“有豔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四句,羊毫在手,挥笔书就。
其实俊美兼诗意如青君,若放在人间,定要被少女们捧鲜花携瓜果,跟在他宝马香车後头,追上三条大街,奈何他看上的,是只不解风情的凰。金凰一看到“闺房”“交颈”云云,一张俏脸蛋刷的就白了,白了又红,红了复白,羞怒之下,这边青君犹自沉浸在相思中不可自拔,她已举著那把寄托了青鸾绵绵情意的羽扇,一把涕泪将他告到了王母跟前。
王母向来护短,自是即刻下旨将青君捉了起来。
关在黑牢里时,青君还在哀怨地想,好好一首情诗,为何就被心上人曲解成淫诗了呢?蓬头潸然之际,他还不知道,更倒楣的事还在後头。
此前不久,王母为了庆贺千秋,在瑶池设席宴请诸仙,席间玉帝不知怎的就跟瑶池一名仙娥看对了眼,二人情根深种,日日青鸟传书,每每捏著对方传来的书信,都凄然望天,恨不得自己就是衔书的那只青鸟,能立时飞到对方身边。没过多久火烧纸透,玉帝去函被王母发现那次,正巧写的就是这四句诗。其时王母宫怨大发,须知做了这多年夫妻,别说情诗,便是问个安的话,玉帝都没对自己说两句,她见了信立刻气得吐出半口老血,颤著手下旨捉拿仙娥与青鸟,等一系列抓捕告捷之时,云毯上那抹血还没干透。
眼见王母馀怒尚未消,青鸾作为一个跟青鸟一样长了青色羽毛的,非但不见了王母绕道走,反倒往马蜂窝里捅,这还不被蜇成一只凤梨?於是乎,经过一番匆忙审理,青君被判定居心不良,霪乿天宫,让天兵押到了司情吏方诸的山门外。
无巧不成书。
方诸那一阵子闭关,遥遥听闻天上有仙子因私动凡心获罪,且未经玉帝堂审便送了过来,就以为那也只是个普通散仙,斩断仙根送去凡间历个劫便算完事。方诸也的确这麽吩咐下去,让手下人替他办了,岂知那只青鸾脾气不小,法力竟也不低,打伤他门中人便逃了。
方诸获悉大惊,赶忙出关前去追捕,最终,与青鸾相遇在一座断崖前。
方诸凛然道:“青鸾,你不仅私动凡心,秽乱天宫,还打伤我门下仙子,兼之肇事逃逸,妖言惑众……随便哪一条,都足够你上十次诛仙台了……”
青君恶狠狠打断他:“少废话!方诸,若非尔等用那套冷冰冰的仙家守则给贞儿洗脑,她又怎会视我为洪水猛兽,拒我於千里之外?”
这番言论,方诸早已听过无数遍,此刻也只当耳旁刮过一缕小风,而且看著浑身浴血的青君……对方重伤自己门人不假,他还是觉得自己似乎下手忒狠了点,遂蔼声道:“青鸾,若你能回头是岸,我可以考虑法外开恩。”
青君吐出口血,冷哼道:“开恩又怎样,不开恩又怎样?若跟你回去,横竖要上诛仙台,永世不得与贞儿相见……”
说著转身,化成一只青色巨鸾,自折双翼,转身一扑。
方诸大惊,想要阻止他却来不及了,眼睁睁看著青鸾坠入深渊,只能呆愣愣地杵在那里。
良久,风住,方诸长叹一声,怅然回身,却在转身那一刹那,听到一声不寻常的长唳。
他猛一回头——
深谷中,晃眼青华骤起,泱泱云气中,一个著青衣的长发男子飞了上来。
方诸差点跌了下巴。
青君居然……成魔了!
奇事年年有,当年格外多。
接下来的几千年,生无可恋的青君在六界上蹿下跳,四处找人拼命,只求速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