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东方雨。她与东方雨相识六年多了,几乎从没有见过他发脾气、粗口骂人,可以说东方雨的忍修炼到了相当高的层次,完全可以用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但今天猛然听到他来了一句,杨雪自然非常吃惊。
东方雨板着面孔,杨雪轻声的问他什么事。东方雨一言不发,斜眼望着交警岗上一名交警,那名交警正与一个年轻美貌的骑摩托车没有戴头盔的姑娘一本正经的的说着什么。
为什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为什么可以如此横冲直撞?为什么可以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为什么可以将有关法规条令视如一纸空文?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说到底,说透了、说明白点,无非就是那句古人留下来的成语:有恃无恐。那他们“恃”的又是什么呢?金钱?权力?
东方雨忽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理所必然。”
杨雪听得莫名其妙,正想追问,那六十秒到了,车辆放行,杨雪只得罢了。东方雨驾车前行,过了两条街道,杨雪忽然喊停车,东方雨问她做什么,杨雪指指车窗外,外面是一家超级购物商场,东方雨问,你要买什么?杨雪笑了,先看看再说。东方雨无奈的摇了摇头,男人因为需要买某样东西到超市,而女人到超市还不知道需要买什么东西,这就是区别。
东方雨将车停靠在指定停车线内,说,你一个人去逛吧。杨雪很不乐意,说,一起去吧。东方雨摇摇头,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让他烦心的事情,那就是陪女友逛商场。他已经受过多次心灵的煎熬了。有一次,杨雪前后与一十八位导购员小姐鉴赏了一十八件时尚女装,讨价还价二十八次,共耗时三小时四十七分,到最后走出商场的时候,还是一件也没有买下。东方雨取笑杨雪说,这是破历史纪录的一次。
杨雪央求说,去吧去吧。东方雨坚决的摇着头,说,你一个人去吧,难道你害怕不成?杨雪连连点头,说,是呀,有你陪我,我有安全感呢。东方雨笑了,说,看你一身警服,只有人家怕你才是呀。任杨雪好说歹说,东方雨执意不肯相陪。杨雪狠狠瞪了东方雨一眼,一脸不高兴的扭头走了。
看着杨雪的身影进入超级商场入口,东方雨得意的笑了,长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睡一下,睡一下。而后,将座椅调倾斜,眯合了眼睛。刚合上眼睛,就听得有人敲车窗玻璃声。东方雨睁开眼一看,右前车门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东方雨摁开关降着车窗玻璃,看见那小女孩稚嫩、灰黑甚至有些菜色的面孔,瞪着一双惶恐而又期待的眼睛,随意的扎着两个羊角辫。
东方雨马上醒悟过来,原来是个讨钱的小孩。说实话,这种沿街讨钱的小孩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人多繁华的路段,几乎每隔几米远的距离就有一个讨钱的乞丐,各种各样的乞丐,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脸风霜,表情木然;有抱着小孩的妇女,妇女望着来往的路人,满目的期待,而小孩却躺在母亲怀中,无忧无虑的玩耍着;有腿残或手残的残疾人,露着光秃秃的断肢,用可怕的残疾博取路人的同情心;有身着脏兮兮校服背着书包的疑似学生,跪倒在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前面用粉笔写着一行字,其中不乏“我要读书”字样;另外还有用技艺来乞讨的乞丐,或会唱、或会写、或会吹拉弹奏乐器;此外,还有一种已经令人讨厌的小乞丐,就是面前这种小孩,有男孩,也有女孩,可怜兮兮的在你前面讨钱,你不给,他(她)就跟着你,死缠难打,直到你掏出一块两块钱。这种小孩尤其喜欢缠着那些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
东方雨一直疑心这些乞丐背后有某种势力作祟,尤其是小孩和残疾人的后面,有某些残忍的吸血鬼在控制、指使、利用这些可怜的乞丐。虽然有关部门针对这种现象进行过整顿,但往往是采用驱赶方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赶走。但这些乞丐就象是一伙游击队员,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绕来绕去,把有关部门绕疲惫了,索性不管了,放任自流,终于妥协:不过这些人乞讨总比去偷去抢好。
这类乞丐见得太多太多,这种现象已经太普遍了,以至于善良的市民都已经麻木、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已经开始讨厌、厌恶、鄙视这些乞丐了,以前那一点点同情可怜之心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这些乞丐就是以要钱谋生的人,是一种职业了,甚至某些乞丐能人的日收入比施舍的市民高许多,足以与都市白领相媲美。但正因为如此,使得市民早已经忘记:其实这些乞丐中确实存在身世可怜的真正乞丐,这些真乞丐中同样存在着平凡而又高尚的人,他们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也有生活的激情、也有人格与尊严,也有父母与亲人,也会为灾区更可怜的人募捐,但为了生存,他们屈下双膝,低下自己的头颅。
车窗玻璃降下去,那个小女孩急忙伸进来一只小手,东方雨看着那只小手,干瘦但很干净,小女孩眨着一双大眼睛,怯怯的说:“叔叔,我妈妈生了白血病,治病的钱要好多好多。叔叔您行行好,为了我妈妈,给两块钱吧。只要两块,没有两块,一块也行。”说着说着,眼睛中竟然闪着泪花。
东方雨看着小女孩,在判断她所说的是真是假。谁又能相信,在省公安厅内赫赫有名的东方雨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竟然如此迟疑、犹豫、迷惘。他不敢相信,如此天真可爱的孩子竟然编造如此凄美的故事,同时竟然演得如此逼真,竟丝毫不亚于那些顶级明星大腕。
东方雨暗自叹息,心里想:就冲她不知用什么方式催生出来的眼泪,给她两块钱。想着,便掏出钱包,打开一看,最小面值的钞票是五十元。东方雨稍有犹豫,不想那个小女孩反应竟比他还快,怯怯的说:“我帮叔叔买一本杂志,就可以散成零钱了。”
东方雨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一看,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售报亭。东方雨望着小女孩,点点头,说,好吧。那个小女孩高兴不已的跑去了。
这时刻,东方雨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这个小女孩一定拿着这五十元溜了。透过车玻璃,东方雨看着那小女孩身影,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希望,希望这个小女孩带着钱溜了。但令东方雨意外的是,那个小女孩竟果真买了一本杂志回来了,手中还有一把零钱。小女孩将杂志塞进车窗,气喘吁吁的说:“这书三块钱。”说着,又将余下是四十七元交给东方雨,眼巴巴的望着。
东方雨心中顿生一丝愧疚,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自己为什么总以恶意去猜测、琢磨别人?是不是做刑警久了得了职业病,人人都是嫌疑?或者是太多的戒备、太多的提防、太多的习惯思维。东方雨为自己的想法苦笑一声,拿出一张二十元,递给了那个小女孩。
东方雨万万没有想到,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小女孩看着那二十元钱,眨巴着幼稚的眼睛,怯怯的说:“叔叔,我只要两块钱。”
东方雨不由一愣,望着小女孩,将手中的钱塞在小女孩的小手中,说:“叔叔给你的,你拿着就是了。”
小女孩退后一步,连连摆手,说:“我爸爸说了,只能要两块钱。”
东方雨诧异的望着那小女孩,给多的钱反而不要?这种事情居然还是第一次遇到。东方雨好奇的问:“你爸爸为什么这么说?”
小女孩说:“我爸爸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叔叔阿姨能给两块钱就可以了,两块钱能给我妈妈买一粒药丸了。”
东方雨听了,又一次惊讶了,原来这个小女孩的妈妈果然生病了,如她所言,是白血病。东方雨又问:“那你妈妈住在哪个医院?”
小女孩咬着嘴唇,悲伤的摇了摇头,说:“我家没钱了,连房子都卖给别人了,妈妈躺在外婆家里。我和爸爸到这里来赚钱,为妈妈买药吃。叔叔,你看,那个卖水果的人就是我的爸爸。”
东方雨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路边果然有个水果摊,卖水果的男人正看着这边。东方雨愣住了,“连房子都卖给别人了”,这说明为了治病,这个家已经倾家荡产了:“妈妈躺在外婆家里”,说明已经无钱治病,躺在外婆家里,慢慢煎熬生命终结前每一天!换成残忍一点的说法,那就是等死。
等死,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东方雨不敢想象。
东方雨再一次将二十元钱塞给小女孩,被小女孩拒绝了。东方雨抽出那张两元的,塞给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高兴的接了过去,并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了。东方雨茫然若失的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个小女孩正伸手向一个美貌的年轻少妇乞讨,那个美貌的少妇厌恶的拨开了小女孩的小手,如避瘟神一般避开了小女孩。
那超级商场的沿线,又有四五个小孩,有男有女,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四五岁,个个衣裳破烂,蓬头垢面,在向过往的行人讨钱,无聊的时候,几个小孩也凑在一起,说着话儿,脸上不时露出灿烂的笑容。看到这里,东方雨不由想起了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
东方雨凄然的叹息一声,摁上了车窗玻璃,靠着座位,眯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道:“病有所医!病有所医?在这个社会里,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病有所医?死得起,病不起,这就是现实。”
东方雨幽然长叹,复又睁开眼来,顺手摸过那本杂志,随意翻到其中一页,是一首现代诗歌,诗的题目是《风中的撒旦》,题目旁配有一张很小的女人黑白照片,照片下注明“作者尤子”,看来是个笔名。东方雨苦笑了一下,心想,现在写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那首诗起行写着:
那一日,狂风四起
我茫然望着天空
乌云密布,宛如一只魔手
一道闪电过后
挤出一张狰狞的脸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那是可恶可恨的撒旦
……
东方雨笑了,将杂志抛在一旁,喃喃道,现在看诗的人比写诗的人还少。
第四节
东方雨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看样子杨雪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东方雨索性下了车,摁了一下遥控,锁了车门,站在道旁,无聊的张望四下。
前方一两百米道路边似乎围着很多的人,不知道在看什么。东方雨淡然一笑,心说,我们中国人,就是喜欢看热闹。反正闲着无事,也去凑凑热闹。东方雨往前面走去。不多时便走到了,原来是市妇幼医院大门。道路两侧的店面,以水果店、鲜花店、营养礼品店和饭店为主,此外又有一些流动的小摊贩。
水果店、鲜花店的老板、伙计热情的招揽生意,甚至有一成中年男人笑着拦着东方雨问,先生,看病人呀,买个花蓝吧。东方雨摇了摇头,心想,医院生意红火,也带了相关行业生意红火呀,不知道这店铺一年能赚多少钱?
妇幼医院大门经过去年的改建,如今颇为气派,大门侧的一垛墙,乃是纯正的大理石拼砌,样式新颖别致,上面有镀金色的医院院名,右下角有某位省级领导兼书法家的落款。但此时刻,气派的大理石墙上被人糊遮很多白纸,数张白纸上写着黑色的字:“草菅人命”、“讨要公道”,满垛大理石墙只余下右下角那位领导兼书法家孤零零的名字。
医院院门被一个长长的白色横幅条幅拦住,白色横幅上也写着一行字,但由于被围观的人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整行字,东方雨只看到前面“强烈要求”四个字。白色横幅后面摆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用白布覆盖着,不要看就知道白布下躺着一具尸体。尸体旁边的地上坐着三四个人,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天真可爱、笑得如春天般花朵灿烂的男孩,大约十岁,兀自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尸体旁边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女披头散发,正痛哭流涕、呜咽抽泣,但声音已经完全嘶哑,那声声抽泣端的断人心肠。一个老年妇女正极力劝慰妇女,同时也不停的用一条洗得发白的蓝手绢擦拭着自己的老泪。旁边一个男子表情木然,形如雕刻,双手举着一块四方的白板牌,牌上写着“还我儿子”四个歪歪斜斜的黑色大字。那男子的胸前背后挂着白纸板,白纸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字,有不少人正围在前后看着。
东方雨明白,这是医院医疗事故纠纷,一定是医患双方未到达成协议,死者家属采用了这种老套的办法,拦阻医院大门、拉扯横幅、贴大字报抗议,以期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医院达成其条件。
医院门口几个身着保安服装的工作人员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前来围观的人先是挤进来看看情况,然后又听四周的人议论一番,在了解了一定的情况后,或多或少义愤填膺的痛斥医院的不是,同时也表达对死者家属的同情,在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便又匆匆离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这不过是每天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最多只是茶余饭后的短暂话题。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很快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看过的人离去了,好奇的人又围了上来,医院门口始终是拥挤的围观者,想出医院的车子和想进医院的车子都被拦住了,他们关心的不是死者,而是怎么快些出进。医院方面始终没有人出面调解协商,随后来了三名民警,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说死者家属:一定要采用正确的方式、正常的途径来解决问题,一定要冷静理智,不要有过激行为,不要意气用事;你们完全可以运用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正当合法的权利,得到相应的补偿;医院方面应该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如此等等。
东方雨同情的望着地上那块凹凸的白布,白布下的死者是如此安详,居然一动不动!!逝者如斯,东方雨长长叹了一口气,挤出围观人群,这时候,听得旁边一个男人说话:“这种事见得多了,这样闹没有什么用的。”
这人说话竟如此的冷漠!东方雨忍不住去看这个说话的男人,正是刚才拦住自己推销花蓝的中年男人,他正和一个女人说着话。
东方雨看着那中年男人,痛恨他的冷漠、没有人性。但转念回想他刚才那句话,话中却似乎隐含更多的无奈。“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是不是看多了,人也渐渐麻木了?也许更多的是失望吧,东方雨忽然想起那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东方雨又反思自己,在这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看客而已?在今天这个社会,许多不正常的事情,居然变得正常了,居然变得司空见惯了,居然变得习以为常了,居然变得见怪不怪了,居然慢慢适应了。自己居然有了这种感觉,真的十分可怕。
东方雨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不是为了死者及死者家属,而是为了自己。自己除了一份同情心之外,又做了什么呢?
东方雨一脸茫然,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自侧边巷子出来,拐入街道,徐徐停在妇幼医院大门口道路的对面。这辆黑色的轿车正是刚才闯红灯的奥迪S8!
东方雨绝对不会记错,正是这辆车,他还清楚的记得这辆奥迪S8的车牌号码。
那奥迪S8后座的车窗玻璃徐徐下降,而后停住,这个空隙恰巧露出一个人稍稍有些秃顶的头和一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那个人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