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光很很很微弱。路灯被树挡住了,它的光流进来,像发丝一样细弱,刚刚显出饮水机的暗影。但是我看不清它的表情。
不对呀,我看见防盗门上的猫眼有点亮,这说明走廊里的灯亮着,这说明没停电,这说明只有我家黑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认为是太太或者儿子——最近,儿子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正在蹲卫生间的我打电话,详细介绍客厅里的情况。
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语速很慢,他说的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但是,那更不是中国话——你说,那是什么话?
关于口音,刚才我好像吹牛了。我没有想到能出这样的怪事。
“你说什么?”我压抑着惊恐问。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擦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听不懂。”
他又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掴……死卯窖骨藏藏欺末……”
他的每句话中间都要停一会儿,有一句话那么长。好像是声音传递太慢,或者是他反应太慢(类似半身不遂患者)。每次,我和他互相不通的语言都对接不上。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假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之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美国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COM E ON 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
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
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
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
我又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
每次他都的口气都是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电话,它就响了。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一九五一年四月四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
他说话了,仍然是那种话。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我迅速走向防盗门。
从客厅到防盗门之间有十米,中间是一个小走廊。
我刚跑出几步,电“哗”地就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保安j正从楼道里走出去。
楼道的墙壁里有两个箱子,一个是j号楼的电表箱,一个是j号楼的电话箱——那里面电话线错综复杂。
他是保安j,他当然知道j号楼公共门的密码。也就是说,他不仅经常在我家窗前转悠,还可能经常在我门前徘徊。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在这五层楼的任何一家窗前偷窥。
一天,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他正扒着四楼的一个窗户朝里看,他的脚悬着空,还上吊的人一样,还悠荡着。
九、怪事
天依然湛蓝,树依然温柔地摇曳,停车场轿车报警器依然没有叫。
我家门外的报箱和奶箱静静地悬挂,颜色艳丽,象征着生活安定,天下太平。
我订了三种报。这城市太大了,我要知道一天天都发生了什么。
还有奶。那密封的袋装奶,经过了无数道工序和无数双手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牛产的了,它营养着我们日益挑剔的胃。
这天,我取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
我拿起来,愣了,那竟是一份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北京晚报》。我看见上面有一条报道画着红圈:《税多如牛毛》——蒋介石匪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苛捐杂税,真是比恶狼饿虎还要狠毒贪婪,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目前台湾全省失业人数已达二百四十多万,许多人倾家荡产,成为赤贫如洗的乞丐。但是,蒋介石匪帮对台湾人民依然税上增税,捐上加捐,巧立名目,开征新税,无孔不入。例如今年开始征收教育捐时,又将户税、货物税、屠宰税各增加百分之三十。从七月一日开始又要征收电灯、电力费临时捐。此外,台湾人民过桥行路甚至倒垃圾也要收取什么“通行费”、“收益费”等,真是名目繁多,无奇不有。……
一九六五年,我爸和我妈还没结婚。
画红圈是什么意思?阅读重点?
两天后,我看见一张更早的《羊城晚报》,是一九六O年一月十四日的,又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读书求“富贵” 新时代旧脑筋》——有个父亲“勉励”孩子:“你在学校里要用心读书,将来长大了,才能比别人吃得好,住得舒服,穿得漂亮,出街又有汽车坐……”不教育儿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竟来一套“书中自有黄金屋”,当心脑袋生蛀虫!
又过了两天,我又看见一张更早的《人民日报》,是一九五八年五月五日的,画着红圈的题目是:《不要挖别单位的人》。作者是上海市劳动局的,叫孙祖永……
越来越奇怪了。这些报纸现在很难找,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把这些事对太太说。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家无比温馨,我不想给她制造阴影。
我觉得,这一定都是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干的,鬼知道是不是那个保安j。他想整死我一家。为了不担谋杀之名,他的第一套方案是吓,直到把我们吓死。他的招儿还多呢,等着吧!
我不让太太知道这些事,他的阴谋就失败了一半。
可是,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太太打开奶箱,竟然看见一只死老鼠,就是那种走路无声无息、一声也不咳嗽的老鼠,就是那种跑起来像220伏特电一样快的老鼠。
那老鼠死得很惨,肚子被撕开,细细的肠子被拉出来,缠绕着它的脖颈。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睁着,蒙着一层灰。
而那袋奶已经变质,臭了。
太太当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叫清洁工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又给那奶箱消了毒……
我回来时天都黑了。她对我说了这件事,积压多日的火气都冲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就走出去,大声喊:“保安!保安!”
那个保安j像幽灵一样从楼角闪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我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我的手差点指着他的鼻子尖了。
他拿出本子和笔,认真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记一下。”
我的声调低下来:“有人给我家的奶箱里放死老鼠。”
“奶箱的钥匙丢没丢?”
“没有。”
“还有别的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了。”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监视你家的奶箱,如果抓住了人,立即通知你。”说完,他收起笔和本,转身就要走了。
我补了一句:“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回头看我。他的一个红肩章上有一粒鸟粪。
“我不允许再发生一次。我们花钱养你们,不是白吃饭的,你明白吧?”停了停,我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对他说:“我不是好惹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我发现他的眼神很冷。
从此,每次都是我取奶了。
死老鼠没了。
一天半夜,我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不过这个夜里没有风,我听得极其真切。这次不像人哭,更像猫叫。
它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就在我家奶箱上。
太太也听到了,她紧张地问我:“什么声?”
我说:“是猫。”
“猫是这种声吗?”
“可能是野猫。”
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了。
太太说:“我最近感觉这个房子不对头。”
“别疑神疑鬼,睡吧。”
次早,我和太太起了床之后,太太进厨房做早餐,我去取奶。
我打开锁,看见奶箱里有一只死猫!它死得和那只老鼠一样,肚子被撕开,肠子被拉出来,缠在脖子上,血淋淋的。旁边还有一些猫的粪便。
我很恶心,“啪”地把奶箱关上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进了家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把奶取回来的?”
我一愣,果然看见冰箱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三袋奶。我一看日期,正是今天的。
我把那几袋奶抓起来就扔进了垃圾筒。
太太问:“怎么了?”
我就对她说了那只死猫。她一下吐出来。
他已经进了我的家了!不然,这奶是谁送进来的?
我警觉地检查了一番,门窗都完好无损,那门缝连蚊子都进不来,他能进来?
我大步走到电话前,给保安部打电话。
“叫你们头儿来!”我气咻咻地说。
几分钟后,保安部那个头目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白班保安,一个是保安j。那头目看了看那只死猫,说:“能不能是送奶的人干的?”
太太说:“我是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
“可是,只有他们有钥匙啊。”那头目说。
我说:“不仅有人在奶箱里搞鬼,还有人在我家的报箱里搞鬼。”
“搞什么鬼?”那头目问。
“经常放一些旧报纸。”我说。
保安j一直看着我太太。
那头目回头大声对两个手下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保安j看了看那头目,没说话。我看他一点都不怕那头目,甚至,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鄙视。
他好像都要笑出来了,我甚至感觉他笑出来的声音一定和电话里那个人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要是再有一次,我就辞了你们!”那头目又对两个手下吼。
白班保安委屈地低下头去。
太太不依不饶。女人都这样,她婆婆妈妈又说了很多,还提起了前些日子半夜那奇怪的哭声。
那头目反复说着好话。
我就拉了拉太太的衣角,让她进屋了。
那头目终于带着两个保安走了。
保安j走在最后。
我听见那三个背影中有谁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否气咩否气。”
我的心抖了一下,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头目正要推开楼道的密码门出去,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你们三个人谁说话了?”
那头目看了看两个手下,问:“你们两个说话了吗?”
两个保安都停下,转过头来。白班保安胆怯地看着那头目,说:“我没说。”
保安j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也没说。”
我避开保安j的眼光,不再说什么。
那头目把密码门打开,他们鱼贯而出……
我肯定,有人说话了,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我相信自己的耳朵比猫还灵敏。有人说了一句电话里的那种怪话!
我想,这句话是在通知我——他对那恐怖电话负责。
十、在雨中
黄昏时分,下雨了。
天很黑,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不让一切抬头。
屋外没有一个人。大雨倾盆,一片水气蒙蒙,那些草木在雨中战栗。
雨水打在我的窗子上,像爆豆一般,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噼里啪啦噼里……”
太太跟儿子到岳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打开电视,最先跳出来的镜头也是下雨,也是倾盆大雨,那雨打在窗子上,声音也是这样的:“啪啦噼里啪啦……”
我有点气恼,就关了它。
也许转个台就是晴空万里,但是我关了它——本来就不想看,打发时间而已,它竟然也用雨泼我。
我就在黑暗中听雨声。
我突然想,那个保安j一定有我家的钥匙,不然,他怎么能进入我的家?
可是,他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我家的钥匙呢?我努力地想……
活着真不易,我要当好一个作家,否则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