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自整理完毕,西门吹雪回身走过屏风,就看见同样白衣胜雪的叶孤城站在面前。他身材峻伟、姿态隽澹从容,石雕般鲜明果毅的五官在淡淡缭绕雾气之中,尤显渺远威溯,如同睥睨山河的剑光。
清浅的光线斜透窗子照进,伴有盈满一室的冷梅暗香。
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婴儿的黑甜穴,刚刚因为被灌下苦涩汤药而哭闹的叶玄,立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叶孤城收回右手,从床边退开几步,径直走到窗前,将微揭了一条细缝的窗户合上。西门吹雪打开放在塌上的木箱,向内中一探,手中便现出十余支细若发丝的银针。
屋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淡泊,而又渺远。
孙秀青在外室坐着,正等待间,就看到棉帘被掀开,男子从内房走了出来。
他沐浴后不久,头发还未及束拢,就那么散在身后,如一整匹上好的锦缎。孙秀青迎上前,道:“孩子还好?”男子微一点头:“无事,你不必担心。”
孙秀青‘嗯’了一声,复又朝他浅浅一笑,“你还未束发,我给你结上好不好?”从袖中取出一支七宝白玉簪子:“前时我在岛上蔌瑛斋那里瞧见这簪,觉得很配你,便买下了。”
叶孤城看她素容简妆,淡上铅华,微一颔首道:“你费心。”就在一张椅上坐下。孙秀青走到他身后站定,从头上拔下一柄槐木镶玳瑁小梳,一手拢过大把黑墨也似的长发,从顶端到尾梢,一点一点地梳着,直到把那些鸦羽般繁茂的头发全部握在手中。明明是很普通不过的木梳,可顺着那漆黑韧直的乌丝滑下的时候,也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安谧之感。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孙秀青的目光宁和而带些淡淡的甜蜜,动作十分轻柔灵巧,就好象手上做的是每日必修的功课,一点也没有丝毫的生疏模样。末了,她仔细在头顶挽出一个整齐的发髻,然后放下梳子,拿起那枚玉簪,轻轻巧巧地插进发间固住。
嘴角现出一抹微笑,似是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十分满意。不期然低了眼,想要看看还有什么不完备的地方,却忽望进了一片深邃的褐色之中,她不由得怔了怔。是了,就是这样的一双眸子,颜色就像是一处深潭,从初次见到那日便把她缠绕沉溺了下去,直至现今。男子眼见她仲怔如此,斜飞的眉平平微敛,清冷低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怎么。”
孙秀青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事。”反手将木梳别回发上,抬头却突见西门吹雪长身肃立,正站在门口棉帘旁,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冷郁,神色疏寒。心下忽觉在旁人面前这般亲近,似有些不妥,遂向一边微微退了半步,不再偎依于叶孤城身后,低低道:“我去看看孩子。”
“好。”叶孤城淡淡应了声,回身站起,“你也不必太劳神,他现在正睡着。”孙秀青点点头,朝内室去了。
早膳过后,叶孤城坐在丝丝缕缕的阳光里,拿着一块白色布绢,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院中很静,只偶尔有觅食的雀鸟叽喳而过,廊前栏杆上停着一对儿叫不出名的雀儿,褐色的爪尖紧紧扒住红漆木杆,转头摆脑地四下瞅瞅,忽又振翅朝一处树梢去了。
修长有力的手执着一管玉箫,拇指在光滑的玉面上缓缓摩挲,箫身上拴着一缕青色丝绦,顶部系着一粒色泽清浅的水滴状玛瑙,在阳光下一恍,便攒射出七彩的芒。
叶孤城正凝神擦剑,忽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园内不远处的另一头传来。眼眸微抬,几丈外红梅树旁,凉亭一侧,西门吹雪不知何时从腰间取出一枝短箫,立在朱红色的椽柱前,将箫身置于唇边,轻轻的按了起来。曲调孤寒而冷冽,就像他的人,他的剑。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露在袖外的手背皮肤苍白,和衣裾几乎同样的颜色,站在雪地当中,只有漆黑的眉眼和垂腰的发才将他和周围的茫茫雪色区别开来。
他执着箫管放在面前,几缕垂在额上的墨发之后,一双眼睛幽远沉静。
那眼神,色如星夜。
叶孤城的唇微微抿了抿,并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看着白衣男子吹奏。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西门吹雪收了箫,双手负在身后,然后转过身,朝这边走来。叶孤城手上布绢重新放在冷寒的剑身之上,从头至尾,一丝不苟地细细拭过每一处。见西门吹雪走到近前,才道:“你方才曲音有误。”
西门吹雪刀削样的薄唇微动:“的确,一处走音。”
叶孤城狭长的凤目几不可察地一扬,道:“你心神不宁。”能让眼前男子这般之事,只怕天下间也未必会有。因此即便是叶孤城,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淡淡诧异。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只在旁边另一张铺着紫花绸面软毯的椅上坐了,眼光落在掌中的青色玉箫上,似有所思。
叶孤城擦剑的手忽一顿,一股翻涌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弥漫开来。他侧眼看向旁边,只见西门吹雪依旧神情淡淡,身周却已有恍如实质的剑气凝结。眉尖微叠,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将手中的长剑放下。待剑身甫一落于膝头,一道骤疾的劲风已袭向西门吹雪,直取他胸前‘天突’穴位。
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的手上功夫,西门吹雪反应何等之快,化掌为钩,以攻为守,不趋不避,迎头点向对方‘气舍’‘或中’两处,劲势凌厉至极。
叶孤城回掌守住门户,左手并起三指,以绵力堪堪绕过这一击,同时反腕戳向西门吹雪右臂上方。
廊下二人转眼间便交手三十余式,下身却仍稳稳坐在椅上。一阵风过,几瓣梅花悠悠飘荡入廊,然后缓缓地落在地面。 倏而气消劲散,原本凝着的空气霎那间松懈下来,前一刻还缭绕着的剑气,在下一瞬便已消褪不见。
七十六。 悸
西门吹雪垂下手,面上亦慢慢松动。却听“叮铮”一声脆响,他腰间那支玉箫被二人交手之际气劲所催,从中间迸开几道裂纹,既而碎成十余块,顺着衣摆纷纷滑落在地,片片玉屑中央,唯有箫穗上系着的一粒水滴状玛瑙仍闪动着清浅的色泽。
“可惜。”叶孤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然后便停口不语。他方才借交手帮西门吹雪导出外泄的剑气,平复了由此引发的不稳心绪,却并没有打算询问西门吹雪有异平时的原因。这样的默契,仿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存在于两人之间。
很长时间的沉静,只听见有风吹过廊檐的轻响。
叶孤城已将膝头的剑身归于鞘内,随手拿起右边矮几上放着的一本《四溟诗话》,一页页翻看着,不再开口。看了几篇,也就很快静下心来,眼梢眉角便透着些专注,周围一时只闻书页偶尔被揭动的轻微沙沙声。
西门吹雪双眼淡淡看向廊外。满地银白,几株梅树,一座凉亭,举目所见,尽皆萧疏。他锋锐的面上神思莫辨,良久,眉眼微动,将目光从远处缓缓收回。方才脑海之中似乎想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竟一时间,涌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陌生情绪。
这实是,不同寻常。
西门吹雪心中从来都只有剑,有着对至高巅峰的追求和狂热。剑就是灵魂,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剑而活着。
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能够让他产生额外的,不知名的情绪?
连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够确定的情绪。
或许是冬日的阳光太过清冷了些,雪地里折射出来的白芒就好似凝成了一层蒙蒙的水汽,映入眼中的景物都几近变得有些恍惚。西门吹雪仍旧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目光在腰侧的长剑上逡巡着,剑鞘上简洁虬硬的纹路由末梢延至顶部,一颗指肚大的黑亮曜珠拴结在靛青色的穗绦之上,光线一映,熠熠生辉。
西门吹雪静静地望着,默了片刻,忽又抬起眼。微敛眉锋,他稍稍侧过头,将眼光移到旁边专注于书卷的白衣人身上。
叶孤城就坐在离他身旁约一尺远处,从侧面看去,身材笔挺,形貌清癯,白衣如玉。
面部是斧凿般的硬净平朗,狭长上挑的眼角此时正向下垂出松融的线条。雪光雾霭淡淡地散开在周围,他的模样在西门吹雪眼中就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西门吹雪的朋友极少,在与叶孤城结识之前,来万梅山庄作过客的,似乎只有陆小凤一个人。
然而在他心里,叶孤城和陆小凤,却是不同的。
……可又是什么地方不同?
……又是在什么时候,觉得两人在他眼中,有所不同?
感觉到有两道视线长时间落在面上,叶孤城停下翻书的手,回眼看去。眉尾浅浅地扬了一个弧度,就有了些询问的味道。
西门吹雪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既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作出这个举动,自然也就没有了说明的必要。
叶孤城看着他的表情,便也清楚了西门吹雪此时所想,不禁开口道:“你今日,确实与平时有异。”
西门吹雪收回目光,只道了一字:“是。”
“你的心不静。” 叶孤城缓缓道,语气仿佛在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又多少夹杂着些许疑惑意味。
既然想不清,那就不必想。西门吹雪从不在无用的地方浪费精力,所以他微一颔首,“无妨。”然后忽说了一个和眼下似乎并不相干的事情:“你的儿子,需在此调治半月。”
“我的儿子……”叶孤城似是一怔,方想起自己并未说明叶玄的身份,不由眼角微抬,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孩子。”遂简单说了叶孤鸿一事。
西门吹雪听了,点一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却静下来几分。
又过了一时,天色忽渐渐暝暗起来。叶孤城抬头看了看天,从椅上立起身来。“想是又要降雪。”又道:“‘冬雷震震’……实是少见。”
西门吹雪亦隐约听到极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却忽闻他说的这一句,遂仰首看向天际。见暗灰色的云已积在了一处,铅也似地沉沉压在空中,便顿了顿,道:“回去罢。”
空无一人的回廊中,两把藤椅,一张矮几,仍静静站在原处。一阵冷风卷过,伴随着几粒雪屑,吹开了矮几上那本之前被翻过的《四溟诗话》。书页登时便沙沙作响,最后在风停的时候,被从中间摊了开来,翻动的雪色的纸张上,隐约能够看到墨色的隶书字迹。
我欲与君相知……
……
冬雷震震,夏雨雪……
七十七。 悟心
北边冬雷翻滚,沉闷而又决绝地炸裂在天际,摧山撼岳。
明明是白日,天色却已晦暗如斯。
婴孩被屋外不时滚过的雷声惊得大哭,任由人如何哄慰,都不能平歇下来。孙秀青抱着他在房内来回走动,却也仍是毫无用处。
她正焦急间,便听屋门微有响动,随即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叶孤城。
“怎么不去用午膳。”男子淡淡道,却听见襁褓中传出的响亮哭声,不由微皱了下眉。
孙秀青露出一个苦笑:“玄儿哭成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他自己在房里。”
叶孤城将腰上悬着的剑解下,放于一旁的桌上,道:“交于下人照看就是。”孙秀青摇了摇头:“不用。”一手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口中呢喃着抚慰。
男子听得哭声并未减弱,一双斜掠入鬓的剑眉稍稍拧了一下,开口道:“你去用饭。”孙秀青道:“孩子……”
“放在这罢。”唇角微微掀动,男子走近,狭长的凤眸低垂,目光落在正哭闹不止的婴孩脸上。孙秀青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只是太吵你……”
“无事。”伸臂接过孩子,然后走到塌前,把手中的襁褓置于床上。孙秀青见此,便也放下心来,道:“我很快就回来。”这才披了暖裘,出门向前厅去了。
叶孤城坐在床沿,挑眉睨着塌上的孩子。见他仍是哭个不停,微微抿起了唇,伸指搭上只有半个手掌大的额头。感觉温度并无异常,便也收回了手,却见叶玄哭得厉害,于是控制力道,隔着襁褓轻拍着他,为其顺气。
叶玄哭了一阵,忽然,啼声仿佛被什么压住,竟戛然而止。冰冷锐利的气息涌入,屋内一下子静默起来。叶孤城见叶玄睁着一双水汽朦胧的眼,嘴巴微张,欲哭不哭的模样,不由有些哂然,微微扬眉。他回过头,便看到一身白衣的男人合上门,缓步走进了房间。
纵然是生性冷若寒冰的西门吹雪,习武之人身上含着的戾气,终非能够完全祛除,何况他并未尽数收敛自身的气息。这样的威势,即使已被刻意压下许多,仍不是一个婴孩可以抵受住的。
叶孤城右手微抬,淡淡挥了下袖襟,看似轻描淡写,床塌周围的空气却骤然松结了下来。叶玄瘪了瘪嘴,一副欲泣的模样,可终于还是没有啼哭出声。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男人敛去了身遭的冰冷气息,叶孤城看着他走近,将手中一封信笺递到面前。他接过展开,却是从府中传来,上面禀报了包括将叶孤鸿夫妇迁入祖坟在内的一切丧葬事宜。阅过之后,叶孤城将信放到床头,看了一眼兀自睁着一双黑亮眸子的婴孩,心中浮出一丝淡淡感慨。
房内是昏暗着的,外面的雷声仍不时滚过。西门吹雪立在叶孤城身侧,看着男人握剑的手掖好绣着浅纹的襁褓一角,眼神沉静。他默了一阵,忽然沉声开口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叶孤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郑重,不由叠眉道:“你说。”
西门吹雪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腰间的乌鞘长剑——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剑身仍泛着幽冷寒冽的光。“我一生所愿,无非于剑道之上,求证大道。”他眸中闪耀着灼目的光,几乎要将房间照亮。叶孤城微微动容,亦沉声道:“是。”
西门吹雪眼睛看住了面前的男子,缓缓道:“我曾说过,‘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叶孤城自然记得,微一颔首:“不错。”
西门吹雪慢慢说道:“心无旁骛,方可剑法澄净……你,又如何。”
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对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追求大道的路途上,为何你要自己缚上枷锁。
有了牵累,你如何能够斩断自身的所有破绽。
……作为同样绝顶的剑客,我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男子在沉默,西门吹雪在等。
他并不着急,于耐性之上,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
良久,沉默着的男子终于开口。“佛家讲究抛弃一切凡尘俗务,投身大爱,你于剑道之上,想来亦可如此。”
西门吹雪微一点头:“不错。”
“佛家所说‘大爱’,无非众生,投身大爱,即是普情于天下。”男子沉静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昏暗的屋内,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然,心中若无父母亲朋之情,如何对天下苍生有情;眼内无尘,又怎看得见芸芸世间,众生疾苦。”
西门吹雪静静听着,不语,不动。
男子一字一句:“佛法至上,武学之巅,殊路同归。”
西门吹雪的眼神一闪。
“剑术真正毫无瑕疵,未必就是要斩断自身所有执念。”
“这世间之事,是否果真不能两全……”
“踏遍神州,仗剑江湖,求道寂寞,高山仰止,亦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境界……”
唇角极缓极缓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如同徐徐展开的剑光,如飞瀑湍流的潋滟。“剑胆琴心……求道之中,但存一隙清明,纵然心中有所牵挂,又何处不是净土。”
仿佛是寂静的夜从天边散出几点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