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冷然道:“杀人。”然后语气忽又慢慢放平,缓缓道:“找人。”
陆小凤道:“杀人?杀什么人?”复又问:“找人?”
“栖影阁,杀谢青欢。”西门吹雪冷冷道,却没说要找的是谁。陆小凤知道他的脾性,既然他不说,也就没有再问。
一旁的花满楼眉尖微皱,但终究没说什么,因为无论是他还是陆小凤,都知道西门吹雪要杀的人,必然皆是有要杀的理由。这一点他虽然并不赞同,但也承认,对于公义的评断,西门吹雪向来是十分纯粹的。
不一会儿,酒菜便端了上来,陆小凤把面前的菜肴为花满楼报了一遍,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竹叶青,闻了闻,笑嘻嘻地对西门吹雪道:“这里的酒虽然还不错,比起万梅山庄的却还差得远,上回本来想去蹭一顿酒喝,你却闭关不见客。”
西门吹雪拿起茶杯,稳稳地喝茶,并不说一个字。
陆小凤对于他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便也自顾自地喝酒吃菜,其间不经意地向窗口一瞥,忽回头对正安静进食的花满楼笑道:“我见过的画舫也不算少,却没看过这么素净的。”
花满楼淡淡微笑:“哦?”
陆小凤道:“别人出来游春,乘的船都是精雕细琢,团红锦簇的,唯独这条船,虽然精致,却什么装饰也没有。”花满楼点头道:“想来是主人喜好简洁的缘故。”
陆小凤笑道:“这样的船上面,一定没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他话音未落,就见对面西门吹雪目光朝向窗外,一双没有任何其他色彩掺杂在内的冷傲眼眸中,似乎蕴着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那艘外表简练净雅的的画舫悠悠地停在不远处的江面上,不知何时,船头已站了两个人。
此时外面仍蒙着细细的雨雾,其中那名身形修长颀峻的男人正背对着这边,手上擎着一把大伞,为自己和身旁的女子挡住雨丝。雾气朦胧中,依稀能看清那人比夜色还要漆黑的长发,和在微风中偶尔翻动的雪白披风。身后,点点碎金洒在水面上,风过如浪,薄曦遍染。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八十三。 问剑;问心
画舫已慢慢向岸上靠拢。陆小凤看着窗外笑道:“好悠闲!初春时分,携美人游江,倒是一大快事。”他转头对花满楼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叶孤城。”
花满楼微笑道:“此时江南风光别有一番味道,叶城主至此游览,也属常情。”
陆小凤嘿嘿一笑:“他这人,难得会有心思出来游玩……既然碰上了,不如拉他一道去赴寿宴?……”他这边说,却又忽地停了口,只见原本平静的江面上,突然从另一条距离画舫不过三丈左右的花船上飞出一条人影,伴着一道银芒,直直刺向船头的白衣男子。
这一击实在来得突兀,然而男人肩头只微一横侧,将旁边的女子半遮在身后,未执伞的左手倏然抬起,看不出他如何动作,一呼一吸之间,剑锋已卷在袖下,然后腕上一抖。只听‘叮’一声 ,来人长剑脱手,落在地上,虎口被震裂,鲜血长流,‘登登’朝后倒退几步,直到船弦边方稳住了脚。
那人犹自不肯罢休,就地一滚,顺势重新抓起长剑,势若疯虎般扑上。男人微一皱眉,袍袖一翻,那人顿时只觉手上一松,瞬间长剑居然已经被敌人夺去,未及他作出反应,一道大力将他弹开,直直撞在十几步外。男子左手拿着他的剑,凝力一震,一声铮响,剑身便断成几截,掉在船板之上。
他大吼一声,不管不顾,竟是团身扑上,右手如钩的抓向男人的咽喉。还未欺身近前,脚下却突地一麻,既而衣领上传来一股力道,一按一压,便将他制住,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无声无息间已然点了几处穴道,就势任他倒在地上。
只听有人笑道:“难得你携美游春,却有人跑出来捣乱,真是煞风景。”却是陆小凤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船上,身边一名清俊男子手执折扇微笑,正是花满楼。
此时雨雾已停。叶孤城收了伞,道:“你们也在。”陆小凤嘿嘿一笑:“花满楼老爹六十大寿,我正要去喝寿酒,就遇见了你……不如同去?”
叶孤城正要说话,却听旁边那名被点住穴道的刺客吼道:“有种便杀了我!叶孤城,只要我活着,早晚要来取你性命!”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所谓的刺客却还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虽然在刚才将鬓发衣衫弄得散乱,眉目间倒也仍很有几分英气。叶孤城漠然道:“你与我,有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少年狠狠咬唇,“我父亲是崔行之!”
叶孤城眉眼不动:“崔行之……”负手于身后,冷冷道:“当日他们攻打飞仙岛,意图夺我基业,白云城中,死伤无数。”一双深褐眸子透出冷色的光,压在少年面上:“你找我报仇,那他们的性命,谁又来偿。”
少年神情一震,未等他说什么,男人已毫无表情地道:“若有下次,再无留手。”吩咐左右:“靠岸后,放他走。”再不看少年一眼,对花满楼微一颔首:“既是令尊寿辰,同去叨扰。”
花满楼唇边的浅笑十分和煦:“在下荣幸之至。”
叶孤城点一点头,道:“如此,且乘此船顺流下去罢。”陆小凤伸了个懒腰,笑道:“先去吃饭。我还没喝上两杯,看你和人动手,就拉了花满楼过来了。”
叶孤城道:“也好。”身边孙秀青微微笑道:“你们去罢,我一个女子,就不打扰你们了,叫下人去买些吃食就是。”叶孤城解下披风,交给一旁的侍女:“既如此,雨气湿重,你入船内休息罢。”孙秀青应了一声,和侍女进画舫去了。
船舶悠悠停岸。三人下了船,朝着仙客居走去。陆小凤一边上楼一边道:“说来也巧,这一回不仅碰上你,连西门吹雪也来了江南。”
叶孤城眸色几不可察地一闪。就听陆小凤继续道:“他这一次是去杀栖影阁谢青欢,而且还要找人……能让西门吹雪找的人,可不多。”
说话间就已到了楼上。叶孤城一眼便见到有人一身白衣倚窗而坐,身形峻拔,面容端肃,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傲孤寒的气势,正向这边看来。这目光比之以往,尤显凝定,然而他仍面色如常,和陆小凤花满楼一同落座,既而吩咐店伴上几样清淡菜肴。
看着旁边的白衣男子,西门吹雪惯常冰冷的双眼中掠过一丝波动:“你来了。”
叶孤城淡淡应了一声。陆小凤夹了一筷八宝斋鸭,道:“谢青欢前一阵还在纭州执行任务,这么快就回江南了?”
西门吹雪执着杯子喝茶:“我定的地点。”他的声音冷傲、坚定而锐利:“我来找人。杀他,其次。”
叶孤城不语,稳稳坐在椅上。
西门吹雪道忽然对他道:“我闭关近三月,问剑,问心,问道,终有所悟。”
叶孤城抬眼。
西门吹雪淡淡道:“你自然明白,剑的精义所在。”
他的话有些突兀,然而叶孤城仍是慢慢回答道:“在于诚。”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他沉声道:“诚者,诚于人,诚于心。”
叶孤城道:“不错。”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然后移开目光,一字一顿道:“诚于心,乃诚于心中所想,信念不为外物所动,是为‘志凝’。”他眼中透出一点精芒:“我,此志已坚。”
这一席话听在座上其余两人耳中,并无异样,但在叶孤城眼里,却是别然一番意思。
在很多人眼中,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美如仙境,家资巨万,是人中的贵族,剑中的神,一身高洁凌人的傲气,几乎不近人间烟火。他痴于剑,一直活得随心,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他要做的事亦不需要别人求他。一如天上白云,悠游于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
他摒弃世俗之气,痴于武功,痴得清灵,这份“痴”是执著,是基于“志凝”这种精神,把握自己的信念不为外物所动。因此,他诚于自己心中所想,不因其他事物而放弃自身的‘念’,无需内心交战,一切顺其自然。
于剑道之上如此,于‘情’之上,亦是如此……
所以,他此次来江南要找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八十四。 花家
江南花家。
一路顺江而下,待到得花家大门前,也不过用了小半天时间。
门口仅是接待的人便站了两排,从几张雕花樟木大案上一溜烫金的拜贺喜帖上来看,已经有不少客人进了门。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远远便瞧见自家七公子随着几名同伴向这边走来,忙迎上前,笑道:“爷怎地才回来,老爷这几日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七爷,就差没派人接去了。”
花满楼清瘦俊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随和笑容,道:“李叔说笑了,父亲的花甲寿辰我怎能不回来呢,只是稍耽搁了些。”
被唤作李叔的管事呵呵一笑:“其实也是老爷心急,离寿宴总还有一天呢。”
旁边陆小凤已经摸着胡子笑道:“老李,我这回可什么贺礼也没有,只等着来这儿吃白食呐。”
管事似乎与他相熟,只笑道:“陆少爷便是在这里吃一年的饭,花家也是供着的。”
花满楼带着笑意道:“麻烦李叔差人收拾出朝容居,我有朋友会住进去。”
管事早已注意到与自家少爷同来的另两人。其中一名容颜极美的女子倒也罢了,他几十年来,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但她身旁的那人,一身白衣,神容峻拔,只一眼,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识过似这男子一般的人物。又听说少爷要腾出朝容居,想必便是为此人准备,那里只有极重要的客人才可能入住,几十年来,曾在此住过的也不过寥寥三四人。想到这里,又联系起男子气度形貌,心下一动,却是大概猜出了几分,只笑道:“请少爷陪客人随我进门罢,一概事宜,老仆马上吩咐人去办。”
花满楼点点头,回首微笑道:“叶城主,孙姑娘,请。”
一路走来,只见周围挂着各式红灯,青檐玉栏,雕梁画栋,拱门顶部皆挂着长长的绣花帷幔,喜庆而不庸丽,如锦如画。行了一阵,便看到一处圆型湖泊,湖岸是一片小小花圃,其中长满了各色花卉,清风吹过,送来一缕醉人淡香。
孙秀青面露赞叹之色:“花公子府上,当真雅致。”花满楼微笑着:“孙姑娘过奖。”陆小凤大笑:“要我说,叶孤城你就不如别人会享受生活,一岛之主,手上往来生意巨万,偌大一座府邸,却也太嫌清冷了些。”
叶孤城淡淡瞥他一眼,并不接话,倒是孙秀青浅笑道:“他原是不大在意这些的。”
几人谈谈说说,不觉就已临近大厅。还未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宝蓝长衫的俊秀男子从里面走出,见到一行人,顿时眼内闪过一丝喜色,笑着走上前:“七童,怎么才回来,家里都等着你呢。”
花满楼亦迎上:“六哥。”又介绍道:“满楼有朋友一起前来,这位是白云城叶城主,这位是孙姑娘。”
花月楼面上微闪过讶色,但很快便点头见礼道:“久仰叶城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叶孤城微一颔首:“花公子客气。”旁边孙秀青亦与花月楼互相见了礼。
陆小凤嘿嘿一笑:“我自然就不必说了。花老六,快把你藏的私房酒统统拿出来,我记得上回你三哥说你弄到几坛六十年的女儿红,还不拿来待客?”
花月楼摇头笑道:“你一来便没好事。”复又对其他三人道:“厅中客多,且去内堂休息罢。”
众人随他进了大厅。厅内已坐了不少人,却不知如何,在他们进来之后,忽静了下来。
满座看去,各色人等皆自绫罗绸缎,华衣锦裳,此时却有人缓缓走来,衣袍雪白,在遍厅的锦绣间犹为醒目。那人也不望向周围,修长入鬓的眉峰掩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瞳,神色并非倨傲,却仿佛四下里皆是空无一人,没什么能够映入他的眼中。刀削斧劈的侧脸,如同月下霜染,冷淡而又寒漠入骨。
待这几人从厅中穿过,进了后堂,方有人低声问向旁边道:“刚才花家六公子和七公子身旁的,是什么人?”
就有人道:“那个留胡子的是陆小凤,至于另外一人……”他点点头:“当初在武当见过一面,便是那白云城主叶孤城了。他身边的女子,应该就是他未婚妻子孙秀青。”
问的人恍然:“难怪。那种形容气度,怕也只他一人才有。”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人道:“他便是叶孤城?”二人循声回头,却见方才说话的人已朝后堂走去,只留一个青色的背影。
花月楼在前引着几人向后堂走,脚下一条乳白色碎石小道掩于花草林木之间,藏于奇石清泉之侧,环境幽雅而又清逸。
忽听不远处有风声响起。随即一个声音打破寂静:“叶孤城?”一道人影站在后面几丈外,颀长高挑的身形,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青色锦衣,掩不住满身的逼人清气,一柄墨黑的重铁古剑,斜斜负在身后。他站在那里,就有股慑人的气势直压过来。
叶孤城长眉不蹙,眼如平湖:“何事。”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太行山,仲孙北雁。”
陆小凤几人心中一动,不约而同看向叶孤城。但见他狭长的眼微微一抬,既而低沉的声音在漫天花木的清香气息中响起:“仲孙北雁……”
那人抿着唇,面色冷然:“叶孤鸿死前说过,我虽胜了他,却决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不想你也在此,正好领教一番。”
叶孤城定定看他一眼:“寿宴在即,见血不祥。”
仲孙北雁冷笑:“你就这么有把握胜我?”从背后缓缓抽出长剑,剑锋森寒,凛冽,明亮的如一汪秋水。他慢慢举剑,青葱的林木间,登时剑气纵横。“你表弟死于我手。一条人命,你就不替他报仇?也让我看看,当世绝顶高手,是否快得过我手中之剑!”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两条。”他嘴角扯出一个寒厉的弧度:“若非我求医救治,便是三条性命……”身旁孙秀青咬了咬唇,忽握上了男子微凉的手掌,叶孤城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一点头,示意她不必忧虑,既而冷眼看向青年道:“决战之中,死伤勿论,因此我不曾找你,今日,你且速速去了。”
其余几人心下暗暗点头,仲孙北雁眼中精光一闪,漠然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言。现下,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天外飞仙’!”说着,右手一抖,骤然涮出一朵凌厉的剑花,剑尖直直对向叶孤城。
男子见状,面无表情地举步,缓缓朝青年走去。他走的很慢,然而身边空气却似已翻滚起来,卷出的气浪拂过,脚下路经的花草俱皆片片向后倒去。仲孙北雁瞳孔突缩,手上猛然发动,宝剑划出一道银光,直指向那人的周身要害之处。一式剑招如同行云流水般使出,有若迎面而来的春风,却在旖旎和融之间,蕴着煞厉无匹的劲气。
这劲势裹挟起风浪,卷入空中,四下里的花木被他气劲所摧,顿时落英缤纷,飘花如雨。剑气滚滚而来,鼓满男人的袍袖,吹得衣袂翻飞。
过腰的黑发被风卷开,深褐色的眼眸在树影斑驳间变得幽深锋锐。面色平静的如同湖水一般,宽大的袖摆却倏然象白色鹏鸟的翼翅扬起。只见一瞬间广袖翻飞,白影闪现,泻出的剑色明亮犹如旭日喷薄,冷利好似雪锋霜刃,漫天落英中,花开如海。
蓦地,劲风顿止,剑气倏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