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向来是骄傲的,在醒来看见床边站着的楚沲南的下一刻,就从手上脱下了一枚扳指,声音冷然:“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楚沲南亦是骄傲的,况且,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男人的语气让他原本不肯接受那枚白玉扳指,可手指触到玉面的刹那,他不知为何却改变了主意,将东西,握在了手中。
……也许不过是因为,上面还残存着,男人留下的温度……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男人不喜多言,即使面对将自己救回的楚沲南,亦极少会开口。然而,楚家少爷却是不在意这些的,他经常会坐在树下,看着远处伤势逐渐好转的人用一块布巾,慢慢擦拭着那把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玉白色长剑,每当这时,他就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情绪自心底涌出,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是,什么呢。
……
一日,一日,过去了多久,楚沲南早已记不得了,只知道,男人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些不同……
他喜好书画,闲暇时,经常会动手绘上几笔。某一日,他正对着一幅半成的图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一旁看着的男人不言不语,却拿了笔,在白绢之上掠绘游走。
桃花遍绽。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是会画的,而且,画得极好。
后来,后来……
再后来,桃花,开得更盛。
……
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是谁先伸出了手,是谁先拥住了谁?
不重要,不记得。
……
被完全贯穿的瞬间,青年发出闷闷的惨哼,可他只是紧紧抓着男人冰冷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没有温度的胸膛覆上他汗湿的背。男人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随我,回南海……”
他一惊,然后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热潮便涌了上来,将两人,完完全全地席卷……
在入梦的前一瞬,他迷迷糊糊地想,方才,究竟有没有,答应了那人?……
……
他亦喜习剑,于是有一日,男人将那把玉色长剑递与他,眼底,隐隐有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
又一日,他无意间看到男人手内托着枚团龙吞珠佩玉,便随口问起。男人淡淡应道:“祖上所传,只可送于一人。”
他方有些疑惑,那玉便已被放于他掌中。男人按着他的手,继续道:“此物只可送于,心系之人。”
……
那一年,桃花开得炫极。
……
当他跪在脸色铁青的父亲面前时,心里并不很慌乱,亦无畏惧,因为他心底,有那白衣黑发的男子,和那一树开得,摄魂夺魄的桃花。
可到最后,他输了。
从祠堂出来的时候,青年的脸色是苍白的,就像头顶那轮,惨白的月。
他是孝子。
他是楚家唯一的继承人。
楚家的血脉,还需要他来延续。
谁也不能容忍他犯下这样的错误,谁也不能容许他跟随一个男人远赴海外,弃家舍业。
所以他可以挨了整整五十鞭,打断了两根粗厚的契板,也硬抗着没有吭出一声,但当父亲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直至吐血晕厥时,他终于,认输了。
男人站在一树桃花下,白衣,黑发,琥珀色的眼底,有淡淡的暖意。
他是在等他的。
……他等到了,然而却在下一刻,失去了。
那晚自己对男人说过了些什么,楚沲南完全不记得分毫。他只知道,男人离开树下的前一刻,面上的神情,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青年才倚着那棵桃树,放声大笑。
……原来,逼着自己说谎的感觉,竟是这么,疼。
……
男人回了南海。
他走的那天,青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不去送他。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船渐渐近了。男人面朝着海,忽淡淡道:“我最后,问你一回……”
他转身,发如鸦羽,衣胜白雪,一双深褐的眼,似一潭不见底的渊,只一字一句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青年的面上平静无波,道:“叶城主,请回。”
手指却已在身后攥得,几欲折断。
男人冷冷地看着他,终于道:“好。”
青年自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城主祖传之物,在下不敢自专,今日,物归原主。”
男人看着掌中那枚玉,半晌,一字一字道:“人既已断,又何必留有此玉。”手上一合,一声脆响,登时,物我两分。
青年只知心底也有什么随着那声响,断了。
海船已近。男人一振衣摆,白袍墨发间,送出一句淡淡话语:“自此,誓死不见。”
就这么远去。
就这么,离别。
誓死不见啊……青年想,然后,失声大笑。
最后,失声痛哭。
那一年的桃花开的最好,谢得,也最快。
其后仍是年年开花,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样好。
后来他娶妻,生子,耳边再也不闻男人的消息,就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桃花般迷眩的梦境……
只有他自己知道,男人的扳指,长剑,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连他自己,都从不会去看上一眼……
……不能看。
……不敢看。
后来有一天,那人,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庄里正为他刚出生的孙儿摆满月酒。于是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到,向来极少饮酒的家主,在当日,喝得酩酊大醉。
三代单传,楚家有后,老爷是太高兴了。下人们想。
只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日他独自在书房中醒来时,案上,摊着一轴墨迹方干的画卷。
画中人面容孤峻,神色疏罔,白衣孑立,墨发似渊。
……一如当年。
……
大夫告辞之后,他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那枚扳指,看着那温润光洁的表面,微微一笑。
'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任行一事啊……他想。
男人的话仿佛仍响在耳边。'自此,誓死不见。'
他淡笑。
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面罢。
……
盒中,那枚玉静静躺着,断开的茬口处,早已被细细粘好。
于是在那一刻,他终于,老泪纵横。
……那人终究原谅了他,也终究,不曾忘记过他。
……
他问身旁酷似他当年模样的青年,是否怨过自己,让他前往南海?
……就遇见了,那同样白衣黑发的人……
青年沉默半晌,然后微笑。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了,青年是不悔的。
……他自己,又何尝后悔过?
……
后来在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桃花盛放,一如当年。
他远远看到,在一棵开得最好的桃树下,有人白衣黑发,容颜疏峻,一双琥珀色的眼底,映出漫天,飞花如雨……
然后,那人遥遥朝他伸出手,长身玉立,萧铎轩寞,一字一句地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他静静而立,良久,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好。”
卷九 几回饮散良宵永,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一百二十九。 梅庄
西湖十大景致,皆为天下少有的美色。
两岸花锦斓树,屏山翠嶂,山色如黛,水光似镜。举目四顾,不觉目酣神醉。
此时正值入夏,游人如织,温风如淳,有小贩沿摊叫卖些吃食茶水,并几把遮阳油纸伞,一时风光,自与别处不同。
一叶蓬舟静静泊靠上岸。这一处正是柳堤沿途,绿烟红雾,往来游人,或是撑伞独行,或是双双依傍,喁喁细语而过,却忽见那小舟之上,一袭白影自舱内缓缓步出。
那人身修体拔,眉眼孤寒,过往行人乍一见这男子形容,登时只觉他身周竟非是盛夏之际,倒似严冬模样,凛着说不出的冷寒之感,利冽之意,不由地皆下意识转开眼,不敢去细看他容色。
却听船内有人道:“万梅山庄已然不远,何必在此停留。”说着,舱口挂着的竹帘内,便探出了一只手来。
这一只手掌伸出,竟似由整块的冰玉凿刻一般,修指镌骨,力湫筋韧,拇指上套着一枚通体雪白的玉磨扳指,却与这手上颜色仿佛,竟是分辨得不甚清明。
船外男子听了问话,神色间似是和缓了几分,道:“南海无荷,此处繁盛。”
他说话间,舱内那人已用手揭了竹帘,自内中步出。路过的游人尚未及看清这人形貌,但觉白影微晃,下一刻,舟上却已人踪缥缈。
九曲回廊,石桥高拱,湖面之上,一片遮天蔽日的莲海。
一间小亭座于茏葱的花木之中,隔丛看去,但见长长雪色衣袂垂下,白衫黑发,并肩立着两人。
湖上荷莲绽放,叶肥滴翠,绵绵密密,无边无际。叶孤城负手看着这满目醉人花海,淡淡笑道:“我曾道南海种荷不活,这话,原来你还记得。”
西门吹雪薄唇似是几不可察地上扬:“诚然。”
二人在亭中立了一时。及至午后,忽由天边飘来一大片云,遮住了炎炎日头,而此时,两人已由苏堤走至断桥一带,满眼望去,青荷碧翠,花木纷繁。
叶孤城立于青石栏杆旁,看着桥下潺潺流水间,一片深绿之中露出点点或白或粉的花盏,偶尔暖风拂面,便送来一阵淡淡荷香。
他站于桥上,一袭白袷缁衫,银线滚领,水纹云绣,衣袂长垂,腰间环着稞丝嵌玉盘龙结,背后乌发直垂至腰下,长裾及地,广袂挽风,竟不似这尘世中人一般。
周围往来游人何曾见过这等人物,皆不禁远远遥看,未及多时,忽送来一阵风,不一刻,却是星星点点地,竟有雨滴落将下来。
雨点渐渐连成细丝。一名沿路摆摊卖些玩意儿的小贩,正在动手收拾着几件怕水的杂货,却忽见一块碎银落在摊上。抬头一看,两名白衣男子已撑伞向远处去了,摊子旁边,已然少了两把竹骨纸伞……
——海外少芙蕖,今朝踏莲海。游湖共悠景,细雨归舟迟。
……
万梅山庄。
男人一身家常白茧长衫,静静坐于房间内喝茶。
室中布置尽皆素色,一色玩器全无,真真仿若雪洞一般,在炎热的夏季当中,竟也隐隐有一丝凉意。
屋内似有若无地浮着缕熟悉的冷梅寒香,一如那人身上气息。沐浴过后,洗去路上的风尘,叶孤城披散着尚自微湿的发,手中执杯,慢慢品着晾好的茶。
房门被推开。叶孤城仍坐着,只是将一盏早已斟好放置在一旁的茶拿起,递向走到桌前的白衣男子。
西门吹雪接过,饮了一口,然后重新放回桌上。叶孤城抬眼看了看他同样湿着的发,道:“你沐浴的时辰,比平日要长。”
伸手拈去一缕贴在男人颊畔的发丝后,西门吹雪才慢慢道:“方才,去拿酒。”
狭长的眼略挑,叶孤城面上就隐隐带了丝笑意:“去年埋的梅酒?”
西门吹雪眼底亦浮出了一点松融,“正是。”
院内,两个人,一坛酒。
每只杯中的酒都恰恰是八分满,不多也不少,碧色的酒液盛在里面,泛着透明的清浅色泽。
入口香冽之余,还带着丝酸甜味道,是梅子,所特有的口感。
叶孤城放下白玉酒盅,微微笑道:“去年冬天在此,喝的是三十年的女儿红。”
西门吹雪执壶为他重新满上,薄唇亦且略略上扬:“如何。”
“好酒。”
二人把盏浅饮,偶尔低声谈笑几句。酒过几巡,西门吹雪一贯冷寒的眼中,此时却已现出丝缕柔和:“那日你酒后舞剑,此刻,可愿亦且如此?”
叶孤城淡笑,饮尽杯中酒:“有何不可?”话音甫落,但听一声清越剑鸣,人化长虹,剑似流星,竟生生将出鞘长剑扬手抛向天际!
雪色的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随之腾起,如振翅冲天的鹤,广袖翻飞,发若瀑扬,自半空中稳稳接住剑身,如银河长天落下,似星辰纷繁坠空,时而冲天,时而及地,如飘云,若惊鸿,银光流泻间,但观衣袂纷然……
倏然,又一道白影飞掠过去,不过刹那之间,两道剑芒,已然交缠在一起。
双袖舒展,衣摆翻飞,墨黑的眼,琥珀的眸。
一迎,一送。没有任何凌厉迅捷的招式,有的只是,仿佛生来便已存在的契合。
……是武,亦是舞。
同样的白衣如雪,同样的发如漆墨……
矫如龙翔参天岳,清似江海凝碧光……
……一剑倾城。
一百三十。 一生欢爱;愿得此期
夜月溶溶,红烛高烧。
绘着整幅水墨竹梅的幛幔将床内与外界隔开,塌上铺着翠筠织簟,给夏日的夜晚,带来一份格外的凉爽。
西门吹雪略略眯着眼,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绕着一股睡在旁边的那人漆黑的发,缓缓细捻摩挲着。
叶孤城正舒身睡在塌上,狭长的眼合着,呼吸悠长而清浅,气息之中,隐隐夹杂着丝缕梅酒的醇香……
如此安谧,如此详宁,如此,温暖……
他们现在是在万梅山庄。
在他的家。
……现在同时也是他的,家。
墨潭般的眸就因为这个认知而变得逐渐深邃起来。西门吹雪凝视着男人安稳的面容,于是唇角冷硬的线条便完全松和下来,就似在微微地笑了……
他是绝峰崖顶上的皑皑白雪,冰冷,孤独,骄傲。这样的一个男子,他的温情就象冰山上的雪莲那样珍贵,难觅。
……罕见到,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去体会,能够去获得。
叶孤城。
只有叶孤城。
……只有,你。
他终于松开了指间男人的发丝,与此同时,从开着的窗子里拂进来一股风,吹得桌上的烛火倏忽晃曳,吹得塌前薄软的纱帐轻轻摇颤。
渗入帐内的淡淡月色里,叶孤城眉峰略略一动,随即,深褐色的眼便睁了开来。
西门吹雪看着他自床上抬身坐起,便道:“何事。”
叶孤城以手按压着额角的太阳穴,淡淡道:“无妨,略有些酒意罢了。”说着,一手撑于塌上,微一倾身,便要越过睡在外侧的西门吹雪,下床倒茶醒酒。
西门吹雪起身,止了他的动作,自己下塌去桌前斟了盏浓茶,递回到床前。叶孤城接过饮尽,斜身倚在床头,半合着眼,眸底笼着酒后特有的慵忪和渺然,用手缓缓按揉着略觉闷胀的额角。
西门吹雪放回杯盏,重新走回至塌前。灯光之下,男人淡凝着眉,神情松和,长目微闭,于是就仿佛一切,都逐渐宁寂起来……
微冷的手指触上额际。叶孤城略抬了眼,随即又重新阖上,感觉到男人的身体朝着床内贴近了些,就有清冽的冷梅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围拢过来。
手指缓缓地,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按住对方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压着。叶孤城完全放松了身体,毫无防备地将一切交付给他。人体重要的穴位所在被人掌控于手下,这种放松,必需至深的信任……
指尖按压着额心,每一处都被细细地揉捏过,加入一丝内劲,透过凉润的肌肤传递进去,就使得额角两侧隐隐的闷胀,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覆在太阳穴上按压的手指被略略握住。男人抬起身,眼底似蕴着一泊琥珀色的渊海,唇间扬着若有如无的笑意,随后伸出手,抚住了西门吹雪斜飞的眉峰。
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前,从面颊两畔垂下,凸显出棱角锐利的五官。也许是在灯光之下的缘故,线条些微柔和了些,眉似横岭,脸容呈极透明的苍白,如冰似霜,孤绝之中,凛凛蕴涵着冽利,一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