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挑战时的信心。阳光照在她面庞上熠熠生辉,动人得几乎让人错不开眼。
二十六岁得时候,战火纷飞地带,野战医院外面是不停传来的爆炸声,连手术台都时不时抖动。面对开始怀疑自己为医的价值的小遥,我轻轻扶住她握着手术刀,却犹疑不定的手,稳稳的帮她划下这一刀。伏在她耳边,将她当年泉州城墙之上将给我的话一字一句的将给她听:“小遥,为医之道,如果终究救不得人性命,那我们求得便是竭尽全力。唯有竭尽全力,才能无愧于心。我们的价值,不是用救得多少人名来衡量的,而是用我们尽力挽救过多人人命来衡量的。我们争不得生命之时,至少要争一个让生命延续下去的机会。”感受着她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手中的手术刀渐渐恢复平日娴熟,我忍不住无声而笑。小遥,为医的这一关,你便是过了。
时光如水如流,当初那个在地震中吓得哭不出来的小丫头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凭着一己天分,专注和努力,被诸多前辈关注和培养。一身白袍的她,已然有能力去面对将来自己将要走的路。
二十八岁的时候,无国界组织和红十字会的人联系到我们,只说急需一个外科大夫去阿富汗,为期不过短短三个月。联系人已经跟我和小遥很熟,只说时间不长,我们两个谁去都行。小遥正在全力准备一个移植手术,而我有哪里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这次我隐约的察觉了什么。天道有常,许是这便是这二十八年美妙时光的代价了。
出发那一日,熬了两天一夜的小遥坚持要来送我,万般心疼她疲累,却又万般舍不得她,只愿多看她一眼也好。机场里看着她把国际卫星电话塞给我,万般担忧却又不想让我挂心的神情,我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的眼睛,反复感受她身上浅淡的清香和温热,这一别,或许待得再见,便又是一番沧海桑田。
“若长,一切小心,早些回来。我和阿燃都在等你。”她抱着我,一如许久以前,满溢情意。能得心爱之人两世倾心相许,已经足以慰怀。
飞机滑向天际,我微微闭上双眼。小遥,你是意志沉坚之人。明媚笑闹的面目掩不去你矢志不移勇敢坚强的骨性。今后路途上的艰难坎坷也好,磨练挫折也罢,这些东西都不会永久的困乏你的神思与心智,更不能丝毫动摇你的理想与目标。如今的你,已经有能力看清那些纷纷扰扰,面对恩怨情仇已经敢于抉择,当初你所奉行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也已经悉数将他们存放在你心里。命运的强大使得我无法伴你走过这一世最后的几年时光,或许他们将是你最为艰辛的时光。可是当年望江楼重逢之时你说过的话我仍就声声在耳,无论都少磨难,你始终不曾后悔,便是时过境迁,当那老者让你选择是否愿意写信之时,你从未犹豫。便是这样的坚定,让我相信你必能坚持渡过这段波折。而能帮你渡过这段时光的东西,我已经完完全全的教会了你和阿燃。我相信,聪慧勇敢如你,定能成长起来。其间会有痛会有苦,但是记得我始终在看着你,更在同你一起分担这些。记得昔年我曾对你的承诺,也一定相信我会始终同你和阿燃在一起。就如你当初所说,等到你全然把我所教给你的这些道理体会真切清楚的时候,便会有着意想不到的奖赏。那里有爱你甚于性命之人,情愫至深至浓,过去几世不曾淡去,将来几世更加无以或忘。
如父如兄如师如友,有胆有识有情有义。小遥,这十六个字能让我一一做来,几生幸甚。
——
“程医生,这是十三床病人的CT。”护士长将片子递给我。我谢过了,转身之际,她忽地回过头,“程医生,上回周主任要给你介绍女朋友那事,你到是去了没去?”边说眼中边闪现这极是好奇的神色。
我无奈的笑笑,摇了摇头,“没有。麻烦周主任了,不过我如今比较忙,这事还是以后等等再说吧。”
“啊?还以后?程大夫你是真的不着急啊?”护士长叹息道,“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这么多年到是找都不找?”
我浅笑,“这种事情又不是挂号,看得是缘分。”
护士长打量我半晌,如以前好几次一样,摇着头张口结舌的回了护理站。
而立已过却仍旧未有成家之意,也从没有过女朋友,更不急着找,放在如今这个时代,确实有些奇怪了。
回到办公室,我揉了揉额角。抬头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是几年前托一个密友写的:“画堂春暖绣帷重,宝篆香微动。此外虚名有何用?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
很久很久以前,横塘侧畔唱着这首歌谣的人,如今却不知要何时才出现。本来学医便是觉得早些遇到小遥的几率更大一些,却没想到这些年下来,仍旧杳无音信。当初小遥和阿燃一口咬定江晚濯并非故人,只因为感觉不到。那是我尚不能体会这感觉,而如今却明白得深刻。例如写这幅字的五哥,同系的二哥,还有阿燃,只消简短两句话,那种亲密而骨血相连的感觉便会异常鲜明的凸显出来。只是如今,小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但这也并不要紧,我想只要耐心等下去,终有一日能见到她的。三千红尘,但得记忆中那一颦一笑,便犹如昔人在侧。当年有了归儿那一晚,小遥曾说白首不能离。却不知这不能离的,又何止一世?殊行,殊归,行尽当归。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护士长探进头来,极快的道:“程大夫,高速连环车祸,十九个重伤,三十几个轻伤,一分钟以后送到。急诊人手不够,请外科援手。”
我连忙收敛思绪,起身和几名外科医生直奔一楼急诊。
场面一如往昔的混乱,重症,轻症,家属,警察混杂了整个大厅。整整四五个小时不停手的工作,治疗,等到能松一口气的时候,竟然已经过午。处理好最后一个重伤病人,我出了抢救室,忽地感到一阵熟悉的异样。本能一般的转身看去,见得一个极是感觉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闯入视线。那人推着一个收诊处用来临时运送病人的轮椅,椅子上是一个病人。病人什么症状我没看清,我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身影身上。见得她一路极快的冲进来,将那个病人教给急诊大夫,正在急促的跟大夫交代着什么。我忽地感到眼睛微微酸涩湿润,全然不由自主的。原来只要执著,几生几世,真的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那身影似是交代得明白,又要急匆匆得离去。跑过我身边的时候却是一个踉跄,眼见便要摔倒。我单手一抄,借力运力,将她稳稳的托起来,看着她还有些没明白发生过什么的样子,只是怔愣的看着我。
“小遥。”我轻唤。这个名字每每午夜梦回念了多少年,如今却终于能念出声来。
她立时睁大了眼睛,异常迷惑却又极度惊讶的看着我,似乎有些混乱。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没有站稳,本能一般的伸手抓住身前的我。
我扶住她,低头看去,果然见得她左边的高跟鞋鞋跟竟是掉了,想来方才一阵疾奔,磕掉了鞋跟她也不知。
她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去,一手捂住额头无奈的呻吟一声,懊丧的撅了嘴。这神情和当初一模一样。看她一身套装,想必是有要紧事情赶时间。她边看着我,目光盈盈,似是想起什么,又似更加迷惑,只是贪看这着我的双眼不愿挪开目光,手上却不敢耽误时间,竟直接拖下了右边的鞋,用力的试图把那边的鞋跟也掰下来。
心中激动渐渐安抚,欣悦动情缓缓满上,我笑看着她同当初似极的性情举动,抬手接过她掰了几次都掰不断的鞋子,两指些微用力,鞋跟平平整整的断下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却立时反应过来,接过鞋子穿在脚上。“你是……?我们是不是以前认识?对不住……我认人不认脸。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叹,眼前的容颜忽地便与当初望江楼里那个一身晨风朝露,柳眉微皱的人影重合起来。如昔年无数次一样替她理了理衣襟,我点头道:“我们的确认识,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遥你莫急,大可慢慢想。”
看着她鼓着脸颊眨着双眼用力的想,边想边冲我笑的样子,我深深吸了口气,暗自感激上天。
情挚无需言语,但存眉间心上。小遥,便是不用直接告诉你,你也必有想起来的一天。
昔年叶老前辈曾在你的医书上作序,写到“春风流水消年少,岁岁闲芳草。”岂知,于你是三尺青丝,素指缠绵绕,而于我便是天涯几度,还道多情好。
番外四 陌上花开缓缓归…宋青书
我四五岁连武当长拳还不会打的时候,娘便告诉我,说我的爹爹和师叔们是江湖上人所敬仰的大侠,我将来也当如他们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问母亲,什么是大侠。母亲皱眉想了半晌,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她也说不清,但是将来如果我能成为像爹爹和叔叔一般的人,便能算是大侠了。
这话彻底让我糊涂了。我有一个爹爹,这谁都是一个。可是我还有六个师叔啊!我天天看他们,怎样看,都觉得他们是七个人。我一个人,要怎么成为七个人啊?这大侠实在太难做了。
不过不论是难是易,我既生在武当长在武当,这件事情便是理所应当的了。于是我便开始琢磨,难道爹爹和师叔他们虽然是七个人,但其实都差不多?若是如此,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做个大侠也便不那么难了吧?
很快,我便有亲身机会去验证此事。五岁那年过了年节,爹爹请允了太师父,要传授我武当本门的武艺。奈何爹爹他执掌武当门户,没有太多时间教导我功夫,便将我交给了二叔。据说二叔是爹爹和几位师叔中功夫最好的,连几位小师叔的入门功夫都是他教导的,由他调教我入门功夫再好不过。
我本以为要仔细观察二叔很久,才能看出他和爹爹到底一不一样。可结果第一天,我就万分确定二叔绝对不可能和爹爹一样。从一早到最后结束,二叔的话总共只有四句。
“双脚开立略宽于肩,沉肩坠肘。”
“曲膝松腰,双股与地平。”
“凝心静气,不得神思四溢。”
“今日就到此。”
从日出到日落,二叔统共四句话,三句都是讲解扎马要领,只最后一句,将已经全身酸痛的没有意思力气的我彻底解脱出来。后来据二叔的大弟子云虚师兄说,这已经算是多的了。我偷偷瞄了一瞄二叔,盼着能有一句如爹平日里一般的嘉奖鼓励。可是二叔的脸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绷着,严肃沉默,负手而立整个人仿佛凝如远山,丝毫不见爹爹脸上常常带着的慈和笑意。实在是让人不敢有丝毫放松。累得连手指都要抬不起来的我直接瘫坐在练功场边,连脑子都有些浑噩了,不由自主的便闭上了眼,暗叹如此下去,要做大侠的话,这日子可没法过了。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抱了我起来,双臂沉稳令人安心。
“娘……这大侠可也太难做了啊……二叔和爹爹……这般不同,我要怎生成为两个不同的人……”我忍不住抱怨。
我只觉得靠着的胸膛轻轻震了震,随即便睡过去了。
几年中大多是二叔在传授我武艺。说实话,武当上下,太师父,爹爹,还有诸位师叔中,我最怕的便是二叔。二叔从未发过脾气,也未有太多疾言厉色,可是几年下来,他授艺之时笑过的次数我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而我若有一丝半点的懈怠,二叔立时便能看得出来,板着脸一句话,便将我罚到晚饭时分。我偷偷把这话告诉七叔,唤来他哈哈大笑,只说其实不仅是我,五叔,六叔和他,当年最怕的也都是二叔。然后摸摸我的头,只道其实小辈弟子中二叔最疼的便是我,只是我年纪还小,尚不懂得这些而已。
越往后来,我便越有些糊涂。豪迈的三叔,精细的四叔,儒雅的五叔,腼腆的六叔,直爽的七叔,爹爹和师叔们,实在是人人不同。我将这困惑烦恼说给太师父听,太师父闻言亦是大笑。揉了揉我的脑袋,告诉我说,所谓“侠”之一字,并非去成为什么人,而存乎一心。克己守义,锄强扶弱,以己所学,扶危济困。还说行侠之事,人人所做均是不同。爹爹和几位师叔便是同出武当一门,也各有各的行侠的方式和手段。看的不是形式,而是侠之一字的本真。
这一番话说的我明白了些,却又有些糊涂了。太师父却说我只需细细去看去学爹爹与师叔们的言行,终有一日会能明白。
太师父的话,自然是要听的。那以后我便时时留心爹爹和师叔们的言行举动。当初小时候觉得岁月格外的慢,如今看来却是一闪而过。屋檐下的燕子春去秋来孵出几窝小燕子的功夫,时光便已悄然过去。曾听三叔说,当初爹爹在太师父八十大寿的时候救了个寡妇,曾被太师父好生嘉许。我琢磨着救个寻短的寡妇,不需要什么高深功夫的大侠来为吧?寻常人口才好上一分半点,也能为之。可却被太师父嘉许为“行侠”。这样的事情一来二去听多看多了,天长日久,多年时光,我倒也看出些端倪。
武学一道,勤修苦练,为的是为常人所不能为。又有哪个寻常人家动辄纵身一跃便上了房梁的呢?而若是以所修所学助寻常人家克难渡困,便是行侠。若是以所修所修一逞私欲,便是为恶。纵情江湖也好,快意恩仇也罢,称得上“任武”,却称不上“行侠”。
如此说来,这江湖儿女成百上千,称得上“行侠”的,却还真是不多。而能算是“行侠”的,有时候仔细看看,却又怎生都不太像大侠的样子,就好比六叔。
我六七岁的时候,六叔便在江湖上颇有声名了。几年下来,武当殷六侠的名号江湖人听了,多要敬上几分。虽然不如爹爹二叔他们那般威望,但也不可小觑。六叔的一手剑法,却是爹爹与师叔们之中最好的。爹爹说过,习武一道,除了勤修苦练,更要看上几分性情。据太师父说六叔的性情,却是最合习剑的。我曾见过一次六叔临阵对敌时的情形,长剑徐扬,剑势沉稳剑意绵密,将武当后发制人的精要展现的淋漓尽致,眨眼之间对方兵刃悉数被击落于地,端地厉害。可是如果对方要是知道这个转眼之间将其力挫的武当殷六侠昨日还曾因为后山野豹新生的一窝小豹子死了一只而掉了半晌眼泪的话,得会是什么脸色?会因为这种小事掉眼泪的大侠,怕是也只有我武当才能有了。更不用说因为三叔重伤和五叔失踪的事情,六叔私下更不知道红过多少次眼眶。
不过想来,那次之后我很久都没见六叔哭过。倒不是因为六叔转了性子,而是那年春末夏初,六叔随太师父下山一趟,却是带回来了一个姑娘。娘同我说要叫她姑姑,于是那时我便唤她路姑姑。据说路姑姑来是给三叔治伤的。听爹爹说,路姑姑虽然是个年轻女儿家,但却是这几年中,唯一一个诊过三叔的伤势之后说可以治的大夫。为此爹爹和几位师叔几乎欣喜若狂,当即便留了路姑姑在武当山,看架势似乎恨不得路姑姑常住下来才好。未成想几年以后,路姑姑也真的便在武当常住了下来。只不过从客院挪到了六叔的院子里而已。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路姑姑花了半年时间,竟是真的治好了三伯的旧伤。当时我才九岁,很多事情也记不甚清楚,到是记得自从路姑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