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宋远桥、俞莲舟和张松溪都坐在一侧,而上首坐着的,正是张三丰。殷梨亭见了师父连忙上前“师父。”
张三丰微笑道:“梨亭,昨日为师寿辰,福建莆田少林的方丈早上大半个月就派人送来贺礼,为师礼当有所回复。你这就去收拾收拾,随你二哥南下一趟莆田,顺便去一趟泉州,给路姑娘送些东西。她于武当有恩,如今在泉州也是为了救人,我们武当总应相助才是。”
第三十五章 回首且清明 。。。
寻了好几条街,终于见到一条街上人比别处多得多,不少穿了白色罩衫的小厮模样的人匆忙出入于一家门面颇大的医馆,有的则是两人用门板抬了病人送出送入。俞莲舟拦了一名路人,拱手问道:“这位兄弟,此处可是善和堂?”
那人点点头,指着远处两个穿了白色罩衫的人道:“大哥若是要瞧病,须得先去那处,让两位大夫瞧一眼,领个号,他们会告诉你当去哪里。”
殷梨亭往那头看了看,却见那两名大夫面前排了十几人的队,似乎皆是来看病的。就在此时,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从斜后面善和堂的大门处传来,“这个是出血恶核!快快!送到州府欧阳大夫那里去!”
这么一个声音,在这个忙乱嘈杂的地方,却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若浑噩夏日中一缕极是清凉的微风袭过,重重地拨动了殷梨亭的心头,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梨亭瞪大了眼,只觉得颈项似乎有千斤重,极是缓慢的回头,想要看见什么,却又怕看见什么,心中挣扎无比,但是却仍旧转过了身。只见得夕阳之中,台阶之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眉头皱的紧了,面色有些苍白憔悴,一手扶着一个被两名小厮抬着的门板,一手指着街的尽头,“别碰到人,让欧阳大夫亲自接手。”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但此时听在殷梨亭耳中却宛如天籁。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几步抢了上去,猛的一把抱住那人,狂喜瞬间涌上心头,彷如置身梦中,声音颤抖的道:“路遥!”
路遥今日轮在善和堂诊病,一个病人由寻常恶核演化为出血恶核,本应直接送到州府那里,但是尚在出血恶核的初期,症状不明显,是以被当成寻常恶核误送入善和堂。路遥一诊之下发现,怕其传染,赶忙亲自送出,连连指挥了小厮抬去今日在州府的欧阳谦那里。谁知到这厢刚送走,自己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呼的一个人影向自己冲来,速度之快让她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被紧紧的抱住。路遥下意识就要回手反击推开此人,却听到耳边一个声音颤抖着叫道自己名字:“路遥”。这一下抬起的手便没有落下去,只因这声音很是熟悉,正是殷梨亭的。路遥绝没有想到殷梨亭此时会出现在这里,兼之殷梨亭抱着她的双臂隐隐颤抖不止,她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混合了狂喜与悲伤的气息,一时之间不忍心推开他,又复想起纪晓芙之事,心一软,摘下手套,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任他那么抱着。
殷梨亭此时抱紧路遥,心中却极是不安,好像自己稍稍一松手,路遥就会消失掉一样。他越抱越紧,一声声低低的唤着:“路遥、路遥……”每唤一次,便觉得怀里的人轻轻拍自己一下,很轻很短,但是带着满满的安慰之意,在这傍晚的夕阳之下,那种感觉显得无比让他安心。过了良久,听的怀中的路遥轻声道:“殷六哥,你再抱我就要喘不过气了。我要是被勒死在这儿,里面的大夫怕是得找你拼命呐。”
殷梨亭今日大悲之后又复大喜,到如今想起刚才,越发心惊胆战,听得路遥说道“死”字,立时变了脸色,连道:“路遥,你莫要信口开河!今日、今日……”说着松了手。
路遥可算喘过口气,退开一步,看着殷梨亭,发现他眼眶犹自微红,不禁奇怪。正想说什么,猛然反应过来殷梨亭无论如何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立时火冒三丈,跳着脚吼道:“殷梨亭!我忙昏了头这才想起来,你怎么在这儿!这儿在闹恶核瘟疫你知不知道?!你不想要命啦?!现在城里的人想出都出不去,你还给我往里进!你这是自己活腻歪了找不自在!我临下山之前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不要来泉州,不要来泉州!近都不要靠近!你居然还敢给我进来!你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殷梨亭……你、你!你脑子真是被驴踢了!被门夹了!被水泡了!!”一只白皙素指指着殷梨亭鼻子大骂,苍白的脸色都被激起三分红润。
殷梨亭此时看着路遥,只觉得她又跳又骂的凶悍模样如此生气勃勃,离“死”字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时间不禁笑了出来,嘴角眉梢一片温柔喜乐。路遥气得七窍生烟,骂得痛快淋漓,就差拳脚相加,可殷梨亭这么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仿佛让她一拳打在棉花包里,立时便泄了气。这下却终于注意到,周围二三十号人都在看戏一般的看着她和殷梨亭,立时心中哀叹,一手抚额 。
此时俞莲舟上前一步,冲她一抱拳道:“路姑娘,你莫怨六弟,是家师让我和六弟带些药材来给你,想你在此处应用得上。”
宋远桥俞莲舟年长,不像殷梨亭莫声谷一般和路遥年纪差不多,加之为人严谨,路遥在武当时便一直很是尊敬,见俞莲舟此时开口为师弟解围,路遥只得暂时放过殷梨亭,喘了两口气,又复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忙转身向俞莲舟回礼道:“路遥见过俞二哥。这此太辛苦你们了,等此地事了,路遥再去拜谢张真人。”言罢回头向善和堂门内的小厮吩咐了两句,之后便对殷梨亭与俞莲舟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随我来。”
路遥将俞莲舟和殷梨亭带到大夫休息的城北一处,让殷梨亭同俞莲舟用药酒擦了手脸,又在衣服上喷了药,才把两人带进一顶帐篷。
俞莲舟殷梨亭二人见得帐篷不大,一张行军床,两个箱子即做桌子又做椅子,一下子塞了三个人,加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满满当当的。
路遥给两人倒了杯水,叹了口气:“现下泉州城情况很是不妙,你们两个实在是不该在现下进来的。”
俞莲舟问道:“我们之前听说泉州城封城,只入不出。为何现在出入都不允了?”
路遥摇了摇头道:“我也并不清楚,想来是朝廷下的命令。不过,禁止进城也好,现下这种情况,能少一个便是一个。”
殷梨亭道:“情况很糟么?”
“是我遇到最糟的一回了。全城染病人数超过六成,每天善和堂要过几百上千名病人,能活下来的却连一百人都不到。不过,倒是你,殷六哥,你方才怎么了?”
殷梨亭沉默了一刻,想想今日大起大落的心情,慢慢的从怀里拿出那装有炭笔的绣囊,低声道:“我们是从城墙一角跃进来的,一进来就看见一个焚化尸体的深坑。当时我在坑边的木棚看到这东西,听那里一名老丈说这笔的主人是名大夫,叫路什么的,病死了。我以为那是你,所以才……”
路遥一见那笔,再看殷梨亭红红的眼眶,立时无比歉疚,小声道:“对不起……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殷梨亭长出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你没事就好。”
路遥却是苦笑,解释道:“去世的是谭鹿宁大夫。这些时候每天场面都很混乱,鹿宁那日急着用笔,我就把这个先借给他了。后来一时忙得昏了头,两人都忘了这事。唉,再后来鹿宁就染病去世……这物怕是绣宁去整理遗物的时候不识的,以为是别人,便留在了哪里。”叹了口气,随即抬头,郑重其事到:“你们两个现下休息一下,立刻就回去,这地方你们可待不得。”
殷梨亭闻言一愣,立时便想说不,却听俞莲舟道:“也好,我和六弟还要去莆田少林一行。”
路遥听闻立时瞪大了眼睛,几乎跳起来:“什么?!你们还要去莆田?现在?!”
俞莲舟点点头:“家师所命,我和六弟要去莆田少林,拜谢其方丈给师父得寿礼。”
路遥此时几乎被气得跳脚,怒道:“如今连离更远得永安都已出了事,何况莆田?!你们一路跑进泉州,之后又告诉我要去莆田?你们是成心要染上这恶核么?”
见得俞莲舟和殷梨亭看着自己,路遥立时再次无力的一抚额。如今整个福建一路,怕是没有哪处是安稳的,若是让两人这么乱跑,实在危险。就算原路回去,也要路过永安,德化等恶核爆发之处。琢磨半天,与其让他们两个出去倒不如留在泉州。此地虽然危险,但是好歹有不少顶的上用的大夫和对症的药材。而且大夫们如今所居的营地日日以药酒扫撒,衣物营帐每日药材熏蒸,预防汤药一日不少,整个福建一路,怕是都难找到清理的如此干净且保险的地方了。与其让两个人乱转,还不如放在此处,自己亲眼盯着来的放心。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奈的道:“你们两个如今还是哪也别去,便先留在此处。这大夫的宿营地怕是如今福建一路最为干净的地方了。记得千万要小心,我让人熬了药,你们每日三次需得喝了,以后进出必须用药酒擦洗双手脸颊,每日需擦洗全身,衣服必须全换。这次的疫病非常棘手,你们若是染了病,我可没法跟武当派交代。莆田,还是等等吧。”
俞莲舟刚才所说,却是下山前张松溪说与他听的,说是如果路遥赶人,便用这般说辞,必然有效。路遥这话,于殷梨亭可是正中下怀,忙不迭点头答应,此时却听得帐篷外面有小厮唤路遥,路遥出了去,回来端了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三大碗汤面。
“非常时期,没什么好吃的,凑合一些吧。”说着把面递给两人,又道:“在这城内,你们千万不要乱吃任何东西,不要乱喝水。我会让徐天帮你们安排帐篷,食物和水每日会送到你们那里。现下城内水源很多都不干净,沾了闹不好就被传染。”
俞莲舟听闻,想起此时城内所有店铺几乎都关闭了,根本没有客栈,连忙谢道:“如此麻烦路姑娘,我二人感谢万分。”
路遥笑了:“俞二哥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们既是此时送了药材来,我总需保得你们平安无事才行。你们眼下千万不要乱走,城西妙音观和善和堂,城南的知州府三处地方千万离得远些。尤其是知州府,那里全是重症病人,一旦感染,活不过两天的。”
两人均自点头,路遥却如风扫残云一般的吃面。武当山上殷梨亭常同路遥一同用饭,素知其吃饭向来甚快,却也是头一次看见她快成这样。连忙道:“路遥,你慢点,莫要噎到。”
路遥把头从面碗里抬起来,还没等说话,就听得老远外有人大喊:“路大夫路大夫!欧阳大夫找您,有个三岁的孩子染了出血恶核,正在知州府!”
路遥赶忙放下还没吃两口的碗,连口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就开始套上新拿出来的面巾手套,苦笑道:“这就是为什么得吃快点的原因啊!你们两个先在这帐篷里休息吧,待会徐天会把需要的东西送过来的。”说着一撩帐子展开轻功急急的去了。
殷梨亭些有些呆呆的看着那碗没动几口的面,半晌微微笑了起来。一旁俞莲舟见自己师弟模样,一天以来一直绷着的心松了下来,专心吃饭。
两人吃晚饭,果然如路遥所叮嘱的不在走动。俞莲舟闭目运功调息,殷梨亭却是静不下心,左等右等不见路遥回来,频频往帐外张望。最后停止于俞莲舟的一句“六弟,你若是出去,这次惹火了路姑娘,二哥可不会像刚才那般帮你了。”,当下只得坐在一边默默运功,调理这一日之内混乱两次的内息。
路遥出了帐子疾奔州府,还没下山就见徐天迎了上来。路遥赶时间,脚下不停,嘴上道:“徐主事,我帐子里是武当俞二殷六两位,帮我安排一下。”
徐天身为主事,早就听人说了善和堂门口的事情,便猜到路遥八成要找他安顿这两人,如今正是为此事而来。他听了路遥所说,连道:“两人?如今我们可就一顶闲置的帐子了。新送来的东西要明日才到。” 路遥听闻停下脚步,“这么紧?算了,让他们谁今晚先住我那里吧,我今天怕是没空回去了。”
徐天微微犹豫:“这……可好?”
路遥摇摇手,“这等时节还有什么好与不好的,防止传染才是要紧的。”说着便急着要走。
徐天却忽然道:“路大夫,庄主有信带来。”
路遥一听是秋燃,连忙收回脚步,回头道:“秋燃什么事?”
徐天忙上前,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山东的大药商珍惠堂扣住了百部一味药材,趁着此时涨价。庄主和其它几家药商几次欲收购,都被顶了回来。”
百部是预防恶核传染的药酒中最关键的一味药材,泉州和永安此时用量极大,傅秋燃除了将自己药材生意中的百部调给两处外,另外也在联合其他几家相交的药商出手百部。谁知到珍惠堂却是在此时趁火打劫扣住百部就地起价。路遥听了撇撇嘴,“定是他们家大公子的主意,那孙子历来不是东西。”说罢挥挥手道,“这事你同我说没用,以秋燃的性子怕如今是早就磨刀霍霍了。你便同秋燃说爱怎么做都可以,大可向我们的医馆放些药材,趁机压价,我就不信珍惠堂他们不赔。”
徐天略一犹疑,道:“这事在下自是晓得,庄主和普济医会的几家药商已经一同在筹划此事了。只是还有件事倒要同路大夫打个招呼,珍惠堂的人似乎对您的身份有所怀疑。上回庄主在和他们谈生意的时候,他们曾数次有意无意的提起您,似乎知道了您与秋翎庄的药材生意有关。”
路遥耸耸肩,“知道就知道,反正他不知道医馆也是我们,秋燃一放药材,他们不是照样赔。”
徐天道:“在下并非指此事,而是他们大当家历来办事不地道,以前就有同僚被他们暗算过。若是这次跟秋翎庄结下了梁子,在下怕……”
路遥一笑,“徐管事放心,论谁不地道谁缺德,赛的过我和秋燃的还真不多。我得先走了,州府那边有个急症在等我。你给秋燃传封信,让他自己看着办啦。其余等泉州事了,再说那珍惠堂的孙子。”说着一路奔下,没了踪影。
徐天叹了口气,琢磨琢磨眼前这位和金陵庄子里的那位,觉得这话委实在理。继而想起路遥一开始的吩咐,连忙去向她的帐子。
俞莲舟和殷梨亭两人也不知坐了多久,听到帐子外面有人低声问道:“请问俞二侠与殷六侠可在帐中?”
两人听了,当即收揽运转内息,气归丹田。殷梨亭打了帘子,见得一中年男子立在帐外,连忙将其让了进来。
“在下武当派殷梨亭,这位是我二师兄俞莲舟。请问您是?”
“小人是秋翎庄主事之一,姓徐名天。拜见武当俞二侠,殷六侠。”说着以文士之礼向二人行礼。 俞莲舟连忙站起回礼道:“徐管事客气,我二人不请自来,给您添麻烦了。”
徐天道:“不敢不敢!您二位是路大夫的朋友,庄主特意嘱咐过凡是武当派的人,一定要以上宾之礼相待。何况您二位从武当带了不少名贵药材,如此相助,徐天感激都来不及,何谈麻烦?”
几句寒暄过后,徐天将一大包东西交给殷梨亭,对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