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殷六侠的应对方式也极其具有武当的本色:脸色通红,瞬间以追月步后退五丈,再以梯云纵跃上最高的一棵树或房顶,最后结结巴巴的道“在、在下武当殷梨亭,姑、姑娘您认错人了吧?”。如此的武当殷六侠,哪里知道如何拒绝一个女儿家?这荷包留着是不成的,若还给人家,他又不知道要如何说才好,一时间无比踌躇。却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惊讶道:“咦?好精致的荷包呀!”说话的正是路遥。
路遥这些天已经习惯了每日早晨到自己帐篷外的殷梨亭那处觅食,今日一早却在帐外没见到殷梨亭,四处张望,发现殷梨亭正往这边走,峻眉皱成一个“川”字,神思不属的苦思着什么,于是几步跑过去正要打招呼,却看到他手中拿着的不是点心而是一个荷包。
殷梨亭一听路遥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把那个荷包塞到了路遥手里,看得路遥一愣。再细打量,发现宝蓝的荷包上以绿白二线绣了几丛兰草,极是精致,不亚于范嫦送给自己的那套。路遥看了片刻,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绣宁送给你的?”
殷梨亭点点头,看着路遥欲言又止。路遥摸着下巴,掂量着手中的荷包,看着殷梨亭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两人对视,四只眼睛同时一眨一眨的,殷梨亭欲言又止,路遥哑口无言,半张着嘴,神情同样奇特,心思却是各异。
殷梨亭心中隐隐期待着路遥会说些什么,一如当他知道路遥知悉纪家提亲一事的时候。路遥却想起了进泉州之前纪晓芙之事。两人就这么打量了对方半晌,殷梨亭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路遥,这荷包是谭大夫给我的,我没想到她会……你、你别误会。我这就去、退还给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拿那荷包。谁知路遥手上一转,竟然使出一招极是精妙的擒拿手法,把那荷包藏入了自己袖袋里。殷梨亭没料到路遥居然会使出如此精妙的招式来对付自己,不禁一愣,“路遥?”
路遥却不答话,直接拉着殷梨亭直接去了殷梨亭日常练功的僻静处。找了块大石坐下,路遥揉了揉鼻子,看着殷梨亭双眼清亮的看着自己,思索了半天,开口道:“殷六哥,绣宁家中是医道世家,她父亲谭昱很有名气,口碑也好。绣宁现在医术虽然不及父兄,但假以时日必有所成。而且绣宁为人温婉和顺,却最是有韧性,她哥哥去世了,她伤心难过,暗地里哭了好久,可是却不肯耽误一天接诊。”
殷梨亭却是微微皱了眉:“路遥,你想说什么?”
路遥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像三姑六婆在拉媒,颇是丢人。不过还是一咬牙,道:“殷六哥,你对绣宁有没有意思?你若有意,我可以帮你啊。而且绣宁是个很好的姑娘,以她的性子将来也必定是个很好的妻子,我觉得你们两个挺配的,还有……”
路遥越说声音越小,只因殷梨亭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底气越来越弱,脖子越往回缩,跟乌龟一样,到得最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
见路遥缩着脖子,眨着眼睛,抿着嘴角,一番长篇大论被生吞回肚子里的模样,殷梨亭苦笑一下,“路遥,你这想的都是什么啊……”
路遥听闻一瞪眼睛,一拳击在殷梨亭肩上:“我是在为你想啊!你、你……哎!”一只手揪了揪头发,想起现下人在秋翎庄待产的纪晓芙,又想起傅秋燃的信中所记述的殷梨亭以后十几年的单相思最终发现自己十几年的深情不过是一场笑话,路遥一咬牙,觉得还是下剂猛药,长痛不如短痛,趁着他还未泥足深陷给他一巴掌,权当早死早超生了。于是按住殷梨亭肩膀道:“殷六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先答应我,听完之后,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先等泉州之事过了再说,可以么?”
殷梨亭见到路遥一脸严肃神色丝毫不亚于当初接到泉州时疫的消息的时候,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担忧的光芒让他点了点头。
“那个殷六哥,我知道你喜欢纪姑娘。可是,纪姑娘她……纪姑娘她喜欢的是别人。而且两个人已经是两情相悦倾心相许……呃,那个……总之是,你能不能试图一下……放手?天涯何处无芳草,江湖内外,好女儿家多了去了,可谓芳草碧连天,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哎,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现在愿意放下纪姑娘,对你对她都绝对百利而无一害。我知道眼前这对你来说有点难,不过长痛不如短痛,你……”路遥滔滔不绝到一半,却听得殷梨亭开口问道:“你说……我和纪姑娘有……什么的?”
路遥仿佛是被突然关了开关,大张的嘴巴立时没了声音,惊讶的盯着殷梨亭,差一点吧两只眼睛瞪出来,“你……你说什么?”
殷梨亭此时眉头紧皱,“我何时说过我…那个什么…纪姑娘?”不似路遥张口‘喜欢’闭口‘芳草’,殷梨亭怎么也没说出那两个字。“武当同峨眉历来交好,我与纪姑娘只是相熟,并非你所说的……那样子……”
路遥可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并非那样子?你是说,你?……不喜欢纪晓芙?”
殷梨亭重重的点了点头,眼中神情极是无辜。
路遥这回彻底被一道天雷劈晕了。
殷梨亭不喜欢纪晓芙?!
殷梨亭居然不喜欢纪晓芙?!
殷梨亭怎么可能不喜欢纪晓芙?!
却听得殷梨亭解释道:“我一直想告诉你,却又没想好怎么说。而且这件事情严格来说算我对不住纪姑娘。那时纪家来人到武当山……来和师父……恩……”吱唔半晌,路遥插到“说亲?”
殷梨亭忙点点头,道:“后来我没有答应,你走的第二日,我就同纪家说清楚了。殷梨亭自幼父母双亡,出身寒微,配不上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之后此事即便作罢。”
此时路遥一手捂住额头,觉得一群乌鸦呼啦啦的从头顶飞过,暗道自己居然忘了,连俞岱岩都能被她治好了,整个故事脉络走向已经完全不同,那么殷梨亭不喜欢纪晓芙又有什么不可能?!
她长大了嘴,上下打量着殷梨亭,一时之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既欣喜于殷梨亭最好的年华里终于不用为纪晓芙折磨自己十多年,却又开始隐隐担心于这种变动会不会带了更加不可知的结局,一时间思绪可谓乱成一锅粥。有多少人多少事,会因为自己的插手而改变命运的轨迹?自己就能保证每一个人的结局都是好的么?
忽然路遥想起了顾若长,彼时若长最大的心愿,便是让每一个人都好。可是,那时的结局真的是每一个人想要的么?世事无常,每每事与愿违的时候总比万事如意的时候多得多。这些年秋燃和自己,又怎能用好与不好来评价呢?前些时候城墙之上,她尚且亲口对殷梨亭说过,如果真的改变不了结局,也要尽力去试一试,只为对得起自己。为医如是,为人亦应如是。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又何须尽全力保证每一个人结局?世间是有定数,她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帮助自己在乎的人,至于其他事情,那是老天爷要操心的。
想通了的路遥渐渐眉开眼笑,但觉春风拂面野花生香,几乎一把抱住殷梨亭。殷梨亭见了路遥兴奋的神色与笑脸已经看得出神,而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淡淡清香气息近在咫尺,殷梨亭立时心中狂跳,手足都有些疆了 ,只得连忙低下了头,“路……路遥……”。话未说完,却听得路遥兴高采烈的说了一句让他哭笑不得却又瞬间绯红了脸颊很久的话:“殷六哥,你放心,绣宁你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一定帮你找一个好姑娘!那个什么来着?嗯,对,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第四十一章 故园可春深 。。。
反复调整了白虎汤的方子,这被路遥和苏笑两个人大着胆子试出来的药方竟然收效甚佳,三处医馆的病人一天天见少,泉州的疫情渐渐好起来,而大夫们也开始可以轮值休息一两日。不知是因为日子略略闲了,还是端阳已经过了,更或许只是那日在劝慰殷梨亭的时候不可抑止的想起了顾若长,路遥这些日子,一头对于殷梨亭之事终于放了心,可另一头对于故人的思念犹如从城头下望时远处葱茏的春草一般,记忆深处的音容身影反反复复的出现在梦里,甚至连白天,都有时会郁郁出神。
而看着同自己一处轮值的谭绣宁,路遥更是时时有些恍惚。那日里她曾无意中含糊的对殷梨亭说觉得谭绣宁眼熟,只因这个女孩子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谭鹿宁头七的时候,她看着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的谭绣宁咬着牙道若是自己此时离开泉州,何能对得起过世的兄长。不听人劝,不顾人言,任性而倔强,骨子里都带着些许傲气以及韧劲,对逆境从未顺从,甚至对善意亦然。而同样,在心中也都藏着不可与人言的东西。只不过,两人用来包住这一切的事物不同,于谭绣宁是柔和淡雅的性情,而于路遥是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而最清楚的,怕便是顾若长了。路遥每每想起,陈年旧事悉数浮现,神思一时无限迷离。
而自路遥说要给殷梨亭找一个比纪晓芙更好的姑娘起,殷梨亭心中就觉不是滋味,次次想与路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越想越觉得从头到脚都在泛红发热,只得咽了回去。然而这几日见了路遥魂不守舍的神情,对她的担忧之情更胜过了自己心中的别扭,他不知道路遥是因为什么神情不属,一开始只道是这段时日累的,可是后来病患渐渐少了,闲下来的路遥却是越发的容易走神。下意识的,殷梨亭对于路遥这样无缘无故的出神觉得很是不安,每次他轻声唤她试图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她却常常听不见,就是听见了,也只是冲他一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药罐金针一类的物品刚刚险些掉在地上,而被殷梨亭顺手抄起。幸而泉州的疫情大为缓解,徐天已经在筹划归途,殷梨亭心下松了口气,暗道或许路遥离了泉州便好了。
五月十五,一整天路遥没去医馆,异常沉默,只是拉了殷梨亭在城墙的连道上一圈圈的走着,坐下来望着远处的有些迷蒙的春日景色。
旧事方惊梦,故园可春深?坐怀晴翠色,相忆谓谁人?
路遥曾经并不擅长这些诗词歌赋,可是若长却是喜欢。从小与若长相伴长大的秋燃和她,耳濡目染,好歹有得三分认识。那时候路遥总是拿着若长送给她的东西笑他,说是写个信也要学古人一般吟风弄月。可是后来,旧事故人不在,那些被细细收起的信纸便条却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句的浅浅斟酌低诵,牢牢的镌刻在记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每年与这晴翠春草一同在春末夏初的时忽然冒出头来,绵绵密密的漫漫生长,转眼便可占据她所有的思绪。每年的这时节,这些思绪消磨掉她所有的心力与坚持,让她仿佛一个人置身于尽头没有荒城的古道,晴翠漫天漫地,却看不到自己可以相送的王孙。
站在路遥身侧的殷梨亭定定的看着路遥,感觉她平日里惯常清爽明朗的气息忽地变得愈发难解,空落而悲伤,就连他的心中似是也染上了那种感觉。一直以来,殷梨亭见过各种时候的路遥,高兴的时候得意洋洋的模样,气愤的时候瞪眼鼓腮的跳脚,严肃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论述。他生性腼腆不谙男女之情,对她心动,无数次偷偷的看偷偷的想她一颦一笑的模样。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从来没有这样一种面孔。可是今天,路遥看不出半分不同,但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那种夺人心智的难过情绪。他想开口叫她,问她为什么如此,却又无论如何想不出问法,于是只能站在她旁边,静静的陪着她。
两人就这么站着,各自思绪万千,直到夕阳西下,玉兔东升,城墙的连道上上来了几个人,脚步杂乱沉重,显然毫无武功。殷梨亭回头一看,见得徐天带着几名小厮,竟抬了一个香案,燃香的香炉线香,以及几盘点心果品,甚至酒壶上了城头。
几名小厮快手快脚的将香案布置好,徐天向路遥和殷梨亭行了一礼,却是一句话不发,轻轻的带着小厮们下了去。殷梨亭看向香案,发现那样的摆设,分明是祭奠的奠仪。“路遥,这是?……”
路遥回头对他轻道:“今日是若长的忌日,我本应回秋翎庄与秋燃同过,但是泉州事情尚未了结,今年便在此处吧。”
殷梨亭闻言,恍然大悟。去年武当中秋之时,他曾听路遥提起,傅秋燃与她和一个叫若长的孩子,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当时未曾留意,如今细想,果然只见她同傅秋燃联络频繁,从来不提这令外的一人。他如今听来,顾若长竟然已不再人世。想来路遥这些天神思不属,便是因为若长忌日将至,徒思故人伤怀无限所致。
殷梨亭见她双手拿起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向着夕阳西下的地方缓缓的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拿起酒壶,倒了三杯酒,慢慢的洒在地面之上。
之后又倒了两杯,递给殷梨亭一杯,轻轻道:“若长不爱饮酒,殷六哥便陪我喝一杯吧。”
路遥刚才那一笑,让殷梨亭心中一颤,闷闷的痛得厉害。此时见路遥神情,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陪着路遥坐在城墙之上,慢慢的饮着杯中之酒。酒是极好的兰陵酒,色中金黄,入口清香远达 。路遥一语不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转眼半壶酒已经下了去。
殷梨亭看到路遥脸色酡红,迷离的眼神微微黯然在月色里,于是他轻轻按了她手道:“路遥,莫要喝了。”
路遥已经有些微醉,脸色酡红,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执拗的拿过酒壶,又倒了一杯,道:“我偏要喝,又怎样?”
殷梨亭知道路遥颇有几分气性,脾气也很执拗,却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几乎是小孩子一样的任性。想起她此来祭奠故人,怕是想起伤心之事,当下也不再劝。
一壶酒就这么一点点下去,直到最后涓滴不胜。路遥此时脸色红艳,清朗月光下显得煞是好看,她深吸了口气,脑中似是清醒了一些,却也似是更加恍惚。然而看着那香案上明明灭灭的三只线香,心中抑郁之情却是更甚。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同秋燃并肩而做,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能让眼泪一滴都不会掉出来。殷梨亭此时看着坐在身边的路遥红红的眼眶,却强忍着不愿让泪水掉下来,不由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路遥,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这样憋着会伤身体。”
路遥使劲摇了摇头,“我答应过若长,绝不在这一日哭的,否则他便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殷梨亭一怔,他没想到路遥居然有这么一个誓言。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他皱眉,如此狠厉誓言,顾若长又是为了什么 ?
路遥摇了摇头,扯出了一点笑容,仿佛看透了殷梨亭心思:“若长他也是为了我和秋燃好。”微微一叹,轻声道:“殷六哥,好久没有人陪我聊过若长了,今日我便给你说个故事吧。”
殷梨亭轻声道:“好。”
路遥盯着那三柱明明灭灭的线香,幽幽的说起了顾若长,以及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声音衬着清朗朗的月色,却是有些平淡而飘渺的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