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中期盼这眷顾仍旧可以留到如今。思绪纷乱之间,殷梨亭下意识的进了院子,向人多的地方过去。
这惠安堂院子颇大,屋前数株老槐树盘根错节,枝叶四逸,此时正有不少人聚在屋前廊下等着。殷梨亭却似看不到这许多东西,极轻极慢的一步步走进了正堂。这正堂和绝大多数药堂布置的皆是一样。纵然殷梨亭不曾习医,但是陪路遥在无数药堂出诊过太多次,是以其中每样事物无不了解。正堂的右手是七八个满是小抽匣的药柜,以草木果菜虫兽玉石分门别类放置;柜台旁放着几个坛子,其中放着的必是制好的药酒;柜台旁的小门通往的小室乃是药童平日里碾药选药的地方;正堂的左手却是备了诊台,桌椅,以及遮挡的屏风。曾经无数次,殷梨亭便坐在屏风一侧,看着路遥凝神专注的望闻问切,偶然间歇间微微抬头,向他眨眨眼睛,粲然一笑。而此时,屏风边空空如也,对面的桌前,坐着一个姑娘。一瞬间,殷梨亭觉得眼中怔怔泪水几乎便要夺眶而出。那身影一身青衣青裙,长发斜挽,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颊上,明眸皓齿,正是每每夜深之际念兹在兹却不曾入梦的眉宇笑颜。
殷梨亭一动不动,就那般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多久,短如白驹过隙,又长如沧海桑田。
忽地,他但觉的有人‘砰’的撞在了自己身上,出于武者本能伸手去扶,这才看清是个年岁很大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刚刚看完诊,眼神又似是不好,眯着眼睛看了殷梨亭半晌,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人,迷迷糊糊咕哝一句。殷梨亭扶住她,俯身去捡飘落在地上的药方。药方是刚开出来的,墨迹尚新,上面是他极是熟悉的字迹——路遥同他习字,练得出来却是将圆润的字体写得带着浓浓的飞扬肆意的味道。可是看着这本来极是熟悉的字,殷梨亭竟然手一抖,一颗心随着那再次滑落的药方沉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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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莲舟等人感到武昌已经是落日时分,但是他们找到惠安堂倒是比殷梨亭省事不少,盖因几人由东门而入,一进来就听见别人说惠安堂的路大夫如何如何,正要上前询问,抬首一见不远处二百步外就挂着惠安堂的牌子。几人在院前下马,当即进了去。梅寒兮拉着俞莲舟的衣摆,心中忐忑。尚未跨进正堂,几人便听得殷梨亭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其中带着几分颤抖:“姑娘是谁?为何……要借用路遥名号?”
众人一听,不禁面面相觑。俞莲舟和张翠山反应最快,当即手中暗扣了兵刃进得堂来,便看见殷梨亭身前正立着一个青衣姑娘,泪痕宛在,沿着面颊滑落。张翠山未见过路遥其人,如今见得眼前女子一身青裙眼中泪光盈盈,说不出的婉转动人。但见得她微微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拽殷梨亭衣袖,殷梨亭却是脚下一点,连退数步避了过去。青衣姑娘见得殷梨亭如此反应,眼中泪水更是忍将不住涌出,声音万般委屈:“六哥……”
殷梨亭看着眼前之人,熟悉至极的容颜何尝不令他无法自已?可终究还是叹息道:“姑娘医术想必亦是不差,又何必借用小遥的名头?”
青衣姑娘咬了咬红润下唇,泪水涟涟仿如雨落花枝,“六哥何如不肯认我?……我知道……昔日里……”
话未说完,却被殷梨亭打断:“姑娘还是叫我殷六吧……小遥乃是在下内子,在下又怎会认错?”
“六哥你糊涂了,你且睁眼看看,我便是小遥啊!我知道这些年……可是我可以解释,这些事情……”
殷梨亭低了头闭上双眼良久,这才缓缓道:“姑娘,你却是花了一番功夫,这容貌,打扮,甚至这字迹,皆与内子相同。但是你终究不是她,个中细微之处别人辨不出,在下又怎会辨不出?”
青衣姑娘听到此处,微微一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半晌未有出声。殷梨亭抬起头,踱到那诊台前拿起一张药方,对那姑娘道:“姑娘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可是却不知内中详情。内子的笔迹原本并非如此,那时她字迹决算不上好看,但是一笔一划极是清晰。而如今这字乃是闲暇时分同在下习的,却又与在下不尽相同,纵然好看许多,却也不如原来那般清晰易认。她大多数信件字条留书论著,均是以此字体写成,想是姑娘便以此练成。但是唯有一样东西,她却始终不曾变换字体,便是开给病患的药方。她曾说过,药方之上字迹稍有模糊不清,抓药之人误读错认,便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是以一直以来只要是开给病患抓药的药方,她始终都只用自己原来的体例,不求好看,只求明白易认。姑娘必是见过内子的留书字迹,却是百密一疏,不知此事。”
青衣女子听得殷梨亭所言,不禁微微一怔,拿衣袖拭了拭眼角泪痕,轻声道:“六哥……这几年来小遥这字练得最勤,如今已然习惯此种体例,便是撰写药方之时也多用此体……”
殷梨亭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娘,内子的药方,在下一字一句抄写了四年,于其中细微习惯自然一清二楚。便是抛开字迹不论,她写药方与其它医家也均是不同,一张药方往往要用上好几页纸。第一页必是详加叙述病情,以及记录问切所得,第二页则会写自己的诊断意见和推断。这第三页上,才是药方。而药方之后,会有留给病人的医嘱,最后则署上‘金陵路遥’四字。她说她自己游历四方,常常居无定所,如此写的清楚明白,病患今后若是未得治愈,找不到她,便拿着这些去给其它大夫看,其它大夫阅读过后再下诊断,必是有益。其中若是有所争论,也能寻得到上家大夫。而姑娘你这却只是按寻常医家的习惯而来,只有用药别无其他。这事便是别人不知,在下又怎会不知?”说罢忽然抬眼,直直看向青衣姑娘,“姑娘,你医术想是不差,为何要冒内子名头?如今医界有内子和欧阳夫人两位先例,便是再多一位女大夫也并非难事。你又……又……”话到此处,却是说不下去。
他从听到路遥讯息,再到如今道破真相,短短半日间一颗心从天际云端直坠入沉渊谷底,其中喜悦动情与惊疑犹豫之浓之重,实是言语无法道破,但觉眼底心中皆是酸楚无限。张翠山听到此处,微微上前,握了殷梨亭的手,轻声唤到:“六弟。”
青衣女子未曾料到竟会有如此之事,深吸一口气,方才泪水涟涟的模样忽地瞬间一变,猛然一掌劈向一手拉了梅寒兮一手拉了张无忌的殷素素。这一下大出张翠山意料,殷梨亭更是因为情绪起伏而未曾反应得过来。那女子变招极快,引得殷素素跃身上前相隔,掌风相接,殷素素但觉对方内力排山倒海而来,让她几乎呼吸一窒,全然无力相抗,另一手成爪,急速抓向殷素素最外侧的梅寒兮,意在将梅寒兮擒到手。梅寒兮随殷梨亭习武数年,危急间抽出随身的二尺短剑迎了上去,剑势虽是稚嫩但是武当派功夫抱元守一的精髓却是半分不差。那女子见他十来岁的孩子却是一板一眼架势不弱,咯咯冷笑一声,一爪直直冲梅寒兮胸口抓去。梅寒兮再怎么说终究还是孩子,又怎能敌得过这一爪?
“今日就抓了张五的儿子也是好的!”原来是她错将梅寒兮当做了张无忌。眼见便要被那女子抓了过去,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得一个灰影闪过,一手架开劈向殷素素的一掌,一手推开抓向梅寒兮的一爪。青衣女子只觉得自己两手劲力皆是被一粘一带,悉数化到虚处,全然落空。能在转瞬片刻间将这化劲的功夫用的如此娴熟,却是俞莲舟挡了上来。
俞莲舟心中不悦这女子以路遥身份平白惹得殷梨亭一场伤心,当下手上并不客气,一粘一带之下,武当绵掌的功夫运上了七八成,攻势绵密,口中却是喝问到:“阁下是谁?假扮在下弟妹有何企图?”
青衣女子放声一笑,“为的什么你们三人又怎会不知?今日是老婆子失策,没成想这呆头小子竟能看破咱精心易容,老婆子今日认栽。不过今日倒要看看,这武当派的功夫,够不够独吞屠龙刀!”这几下声音全然不似方才,而颇是苍老。言罢双手一番,几十道金光暴射而出,向几人迎面扑来。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扑了上去,手中兵刃舞得密不透风,将打向殷素素和两个孩子的暗器悉数挑落拍开。殷梨亭这边卷袖一抄,将一道金光拢住,定睛一看,竟是做得极是精巧的一朵金花。此时俞莲舟也已然看清自己接住的暗器,他见闻更广,手上攻势愈发紧凑,口中更是朗声道:“原来是金花婆婆!”
听得此言,殷利亭和张翠山禁不住一愣,倒是殷素素脆声道:“都是婆婆了,竟还强装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老婆婆你到是羞也不羞?!”一个“老”字拖得尤长。
却听得金花婆婆狠狠“哼”了一声,竟未回口,却是因为俞莲舟攻势愈发凌厉,转眼间她腰间已经中了一掌一腿。她两天前到得此处,为的便是引来武当诸人趁其不备之际取得屠龙刀,却不承想被看破。她未曾和武当派的人交过手,这几年只听得江湖上众口相传武当诸侠愈发不容小觑,是以终是禁不住与其动手。然则几招之后,她心中立时后悔,但因俞莲舟一招一式她愈发难以招架。明白这般下去自己不仅占不到便宜,眼看怕是要栽,她心思如电,一咬牙拼着右肩受得俞莲舟一掌,双袖一震,近百十道金花以漫天花雨手法劈头盖脸的砸向周围早就被吓得动弹不得,躲在桌椅后的几个病患。这一下俞莲舟几人不得不扯手,斜身去接金花以免伤及无辜。高手相争,这短短一瞬,金花婆婆已然破窗而出,脚下运足轻功急速而去,“今日一战老婆子且记下了,留待以后必然找得回来!”
张翠山待要再追,却被俞莲舟拉住,“穷寇莫追。”
张翠山恨恨一甩袖子,伸手去扶方才被金花婆婆一掌险些伤到的殷素素。那一掌虽然未及殷素素身体,却终究让她气息不顺。
俞莲舟看着仍旧有些怔愣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殷梨亭,兀自强作镇定的梅寒兮和张无忌,面色微白的殷素素,拍了拍张翠山的肩道:“五弟,弟妹身体不适,今日还是莫要赶路了,且在武昌休息一下再作打算吧。”
张翠山点头相应,扶了殷素素,同俞莲舟付给了药堂掌柜些银钱贴补,一行人各怀心事的出了药堂,留得药堂之中犹自惊魂未定的掌柜和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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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俞莲舟殷梨亭等人出了药堂许久,街道尽头已然见不得几人身影,药堂侧厢回廊的角落尽头,两个身影隐在微微泛绿的槐树之后,此时却是站了起来,看着蓦然安静下来的院子。这两人一个是个把月前就一直未归秋翎庄的傅秋燃,而另一个,竟是个和方才金花婆婆所假扮的路遥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都同你说了,你便是怕什么也不用怕见他。他心中的,是你这个人,从来不是世间纷纷扰扰的表象。”秋燃一手搭在身侧之人肩上。
“唉……阿燃,这个我又怎会不知道?只是……只是到得如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和他解释这许多事情。若非亲身经历,便是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何况,武当……毕竟不是你我。我们可以接受各种事情,是因为我们的背景和自小所处的环境。而武当,终究是个奉行正统伦理的地方……”
傅秋燃禁不住摇头笑道:“奉行正统伦理?当年你同梨亭说借尸还魂一事,他都能坦然接受,何况如今?”
“借尸还魂?那好歹还有个名目,到得如今,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借尸还魂,唉,这几日我花了好大功夫,反复确认好歹自己再怎么说还是个正常人……这许多因果,搅得我头疼,我自己都快有点搞得糊涂了,你要我怎么解释给他听?”
“解释不清还解释什么?咱们两个可以打赌,只要你不主动开口,他绝不会让你解释什么。”傅秋燃这一句话把对方说得一愣,良久无言,“阿遥,很多次你我都曾揣测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你现在再告诉我一遍那老者都对你说了什么?”
女子眨了眨眼,低声道:“他说之所以送你我过来,是因为有些果报未了。而四年前那次事情……是因为昔年你我与若长三人之间,有一处要紧因果断了,须得我亲手相续,这才不得不找了我去。”
“这就是了。”傅秋燃点点头:“他告诉你,昔年你我收到的那封告知若长之死并非意外的匿名信件,不是什么被若长所救的军官所写,而是这时的你亲手所书。如今这环因果,需你亲手将它扣回去。找你,不过是让你去写那一封信而已。那我且问你,阿遥,昔年这许多是非恩怨,皆是这一封信而起。若没有这信,你不会吸毒,我不会酗酒,你我更不会渎职杀人。按照这些所谓的因果,之后这么多年的辛苦,包括成昆那一劫,你都不会遇到。那为什么,你还会匿了姓名写这信?”
女子直视着傅秋燃的双眼,一字一顿道:“秋燃,当时那老者就问我可曾后悔昔年所做。我便答他:‘无论这些年两世轮转,经过多少艰辛,你我二人从不曾后悔。这信今日便是他不说,我若知道,也定会写的。这世间很多事情,纵然明知结局,却也绝不后悔。’”
傅秋燃听到此处,重重的拍了拍路遥,低声道:“阿遥,那老者满口因缘果报,既然送得你回来这里,想必你的因果便在这里。他告诉你这一封信,是你了断昔日宿债的最后一笔,那想来今后,你于医者一道便再无相欠相亏。当初你背后有着这许多恩怨是非,梨亭都全心爱你惜你,不因这些而鄙你弃你。到得如今往昔不堪尽数已去,不过是有些玄虚之事说不清楚,他又怎会在意?而你,又何须在意?再者,你敢说你在写那封信的时候就没想过:若非则会一封信引出之后那么多事情,你有怎会遇到他殷梨亭?”言罢微微而笑,一副了然模样,她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女子微微倒吸了口气,忽地想到曾经有人在她耳侧柔声劝解: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要说出来,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埋头苦想。
“阿遥,记得昔年横塘侧畔我告诉你的话,看看你的心,这世间无论什么是假的,你的心里装着什么,永远做不得假。”傅秋燃替她拢了拢碎发,看着她一如往昔的容颜缓缓笑开,嘴角随着春日和风渐渐荡开三分动容与七分释然,“快去找他吧,四年时光于他来说已经太长了。”
第一零一章 犹恐是梦中
子夜,望江楼。
小二将两盘凉碟端了上来,放在桌山,对坐在一旁的殷梨亭道:“公子慢用。你要是需要什么,随时唤小的。”
殷梨亭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小哥你且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坐坐就回。”
看着店小二离去,他拎起桌上酒壶斟满一杯,浅酌慢饮。酒是极好的玉壶春,入口香气醇厚绵长,就着春夜里暖暖微风,便更是醉人。这些年殷梨亭极少碰酒,盖因傅秋燃那一句你若滥饮,阿遥九泉以下必会不安。思及昔年傅秋燃同路遥经历,他果然几乎是滴酒不沾。然则今日之事,却让他终是忍不住,要了壶酒深夜独酌。
一杯酒尚未见底,殷梨亭忽听得些微声响,抬起头来,发现却是俞莲舟和张翠山皆下了楼来,轻声捡了他一旁的椅子坐下,径自要了两个酒杯,不言不语的陪他同饮。二人知晓白日之事,他心中必定极是难过,是以只字不提,只闲话些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