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妹可是身体不适?”
这下问到殷素素,殷素素无法避而不答,她心下一紧,一咬牙便要开口,却听得一旁路遥脆声道:“张四哥。”
路遥和殷梨亭站在后面。路遥的身形恰好被俞莲舟挡住。这一唤俞岱言和张松溪听闻,立时见到她。张松溪笑道:“光顾着五弟妹,六弟妹可是嫌我偏心了!”说着看了一眼殷梨亭,眼神调侃。一旁俞岱言极喜上前,重重得拍了拍路遥肩膀,“小路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路遥抽抽鼻子,“我不回来怎么行?有人不知道好生调养筋骨。若是出了事,岂不是成心砸我这名医的招牌?”
俞岱言被她说的一眨舌,去年冬日他却觉得筋骨疼痛症渐轻,是以未有按前些年一般坚持用药。果然过得五六天,双膝便再次疼了起来,不想路遥竟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谈到这个,他可是颇有些怕路遥较真的脾气,便知要不好。果然听得路遥道:“怎么样?今年可有双膝酸痛难忍,手肘腕部活动不灵便?夜里可有四肢僵硬之感?可有发烧?开给你每五日一次的药浴可有按时做?”
说道此处,俞岱言忽地大笑了起来,一拍张松溪肩膀,道:“这个绝对是真的小路。三句话不离本行,见面就为了医道教训一番,这个除了小路,谁还能做得出来?”
殷梨亭牵了路遥的手,闻得此言轻笑出声,却忽听张松溪道:“六弟,你还莫笑。你看你五哥孩子都这么大了,倒是你们两个……”说着双眼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把殷梨亭看得头也不敢抬,半是嚅嗫半是羞窘道:“四哥……”,倒是路遥揉揉鼻子,咳嗽了两下,一副全然没听到的坦然模样。
——
上武当山的路依旧还是旧路,依旧还是过午时分,松柏翠竹清泉石路亦是未曾改变。连紫霄宫,都和路遥当初因为泉州之事而离开武当的时候不差半分。昔年离开是在二月,如今回来是是在三月。同样的景物,世事仿佛一圈轮转,在这里重新续接上,未有缝隙。而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一个让她觉得生命异常温暖美好的人。
不同于始终如一的紫霄宫,宋远桥和莫声谷却是让路遥清晰的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宋远桥还好,依旧是宽幅大袖的道袍,身形丰润,神情谦和。见到张翠山一家纵然极是高兴,但是一举一动不若俞岱言一般直接豪爽,而是一派温和长者风范,礼数丝毫不缺。又见得并肩而立,手牵着手的殷梨亭和路遥,目光亦是温和,笑道:“弟妹一去数年,如今六弟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变化最大的是莫声谷,路遥好笑得看着昔日里半大的少年如今蓄了半长不短的胡子,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模样。他见得路遥,心下大喜,于是一开口就露了馅:“路……不,六嫂,六嫂!你回来就好啦!小弟可是想你的紧。不不,要说最想你的,肯定是六哥啦。你要是不回来,要不六哥还不知道要对着你那些医书典籍衣物首饰多久……”
路遥一挑眉,“衣物首饰?”
“唉,六哥常常看着那些出神,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如今便好啦,小弟可是不用每日费心思琢磨到底那些地方六哥不容易看到了!”
“不容易看到?”路遥再挑眉。
莫声谷忽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连忙捂嘴,一只手摇得激烈,“没什么没什么,六嫂,真没什么!”
路遥何曾是好相与的,看他那神情,便知道其中有鬼,微微眯了眯眼睛,挑眉一笑,正要开口,就听得张松溪道:“五弟,六弟,师父正在闭关,你们可要去师父闭关之处拜见?”他见得莫声谷满头大汗的模样,频频瞄向路遥身后的自己,终是好笑的出声解围。
张翠山道:“这是自然!”心中急不可待,当下便往后面走。
殷梨亭这边执了路遥的手,柔声道:“小遥,可要和我去见师父?”
路遥和殷梨亭的婚礼未有双方长辈主持,本来都可算得上是私定终身。幸而张三丰也并非拘泥礼俗之人,傅秋燃自然更不是,所以也不在乎这些。但是路遥却是未有拜见过张三丰,此时看着殷梨亭腼腆中带着期待的神情,笑得极是灿烂,“这是自然。”
殷梨亭一边牵了她往后走一边道:“小遥……师父一早便允了我们两个的事;所以……所以……所以你莫担心……”
路遥眼睛转了转,脆声道:“担心?我担心什么?六哥,我可不丑吧?既然不丑,干嘛担心见你师父?”
殷梨亭直到走出一半,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禁不止踉跄半步,“小遥……”
——
武当七子与张三丰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张翠山十年不得归,心情急切可想而知,早早就便没了影。而殷梨亭和路遥却是不急,两手相牵慢慢悠悠的往后山张三丰闭关之处而去。路遥故地重游,一时间感怀无限。迎面而来不少武当三代子弟,见得殷梨亭均停下来认真行礼,之后见到一旁的路遥,无论是当年便识得路遥的弟子,还是这两年新晋的弟子,都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前者自是因为见到了本应不在的人,而后者则是见到生活堪比清修的六师叔此时竟然亲亲密密的牵了个姑娘的手,眼底笑容一如春波,实在惊讶不能自已。倒是路遥和殷梨亭两人都没有注意这些,而是各自忆起当初武当山上的旧事,漫不经心的思绪随着和煦春风四溢浮动。
待得路遥回过神来,则是殷梨亭轻轻拽她衣袖,“小遥?小遥?”
路遥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已经在张三丰闭关的殿门阶梯之前了。殷梨亭原来以为张三丰此时既是闭关,便怕不会出来,他本打算在殿外叩个头便好。却没承想此时阶梯尽头,师父张三丰正立在那里,正自和张翠山说话,神情欣喜之中露出极是难得的激动之色。张三丰一身灰衣道袍,身形高大,须发皆白,全然不似世外高人一般不动声色,见了张翠山却如寻常人家老父见到久游未归的儿子。殷梨亭更是笑容满面。几步上前道:“师父,五哥如今可算回来啦!”
一时间师徒三人欢愉无限。
路遥见了,不自觉得被感染,忽地觉得当初劳神苦思费尽心力,能换得如今情景,实在是值当了。正自思量,忽听得殷梨亭柔声唤道:“小遥,来。”
路遥一抬头,见得三个人都正看着自己,张三丰得目光中更是有着几分深意,禁不住微微一怔。然而看到殷梨亭温柔如水一般得目光和伸出的手,禁不住心中一动,几步上前,行礼道:“张真人。”
未成想张三丰竟是不答。
路遥不禁怔愣。她知道自己如今好端端的出现,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正心中微紧,脑海中片刻闪过无数中解释的方式,却忽听得张三丰温声道:“你唤我什么?”
“张……”路遥尚未叫出口,便反应了过来。“张真人”三个字是当初叫惯了口,一时间竟是忘记改了过来。她抬头果然见得张三丰满眼笑意道:“且随我们梨亭唤声师父,可不冤吧?”路遥摸摸鼻子,又眨了眨眼睛,忽地拉了殷梨亭一起跪下,给张三丰磕了个头,随即大大方方的叫道:“师父!”声音清越明快,和着山风拂动翠竹的响动,传得格外远。
许多年后,这声音于殷梨亭仍旧清晰在耳。那姑娘拉着他跪下,给师父磕头行礼,坦荡大方,那一声“师父”,唤得比他都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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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后山,紫霄宫前殿此时气氛却是一反之前和悦,颇是紧绷。殷梨亭和路遥离开后,俞莲舟和张松溪方自回山,各自赶紧回房放了东西,便均往后山而去。宋远桥这边派人找了范嫦来,安顿殷素素母子。他自己和莫声谷少留片刻,正要同去后山,却见得一名三代弟子急急上得紫霄宫来见了他,连忙行礼道:“大师伯,虎踞,燕云,晋阳三家镖局得总镖头登门拜访,如今正在待客亭。”
第一零六章 今朝旧是非
大殿上三家镖局和莫声谷的唇枪舌剑,路遥不晓得,盖因殷梨亭同俞莲舟张松溪张翠山师兄弟几人去侍奉刚出关的张三丰洗沐;路遥这边则得了空出来,一脸认真模样瞪着俞岱言。俞岱言自从路遥知道他不按医嘱保养用药,心里就悬了起来。路遥在医道上面的六亲不认,他是领教过的。此时看到路遥横抱了双臂瞪他,知道自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于是非常自觉的让路遥切脉检查。
果然路遥查过以后,立时柳眉倒竖。她抽抽鼻子,正要开口,转念一想,忽地诡异一笑,抬手便开了一个方子,交给俞岱言的道童清风道:“这方子明日起一日两次,用到我点头叫停为止。”
清风未察觉什么,俞岱言却是无奈苦笑,自然明白那方子可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而他若是多说一个“不”字,怕是就不是一张药方可以解决的问题了。心中只能暗自盘算若是去同六弟说说,能不能让路遥松口。
路遥打发了清风去药房,回得身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俞岱言。俞岱言见她一副沉思的神情,双眉微皱,似有什么烦心事情,于是问道:“六妹有心事?难道是这病……”
路遥连忙摇了摇头,“那到不是,俞三哥无须担心。而是……”
“?弟妹何时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路遥无奈抚额,心道这哪里是我想吞吞吐吐。她捡了俞岱言对面的椅子坐下,些微思量,开口问道:“俞三哥,如今离你当初受伤,可有十年了吧?”
俞岱言未成想她一下提到了这么久以前的事情,稍稍一顿,点了点头:“的确,是有十年了。”说着想起十年间大起大落,禁不住心中感慨万千,“所谓世事无常,人生起落,这十年来可是悉数尝过了。”
世事无常人生起落,这八个字让路遥也是些微愣神,随即想起殷梨亭,于是不由自主微微笑开。于她而言,这八个字亦是亲身体会,而这许多年尘埃落定之后的结果,便让她觉得前尘旧事多少曲折艰辛,也算不得什么了。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中略松,开口探问道:“俞三哥可有打算要去找昔年伤你之人寻仇?”
俞岱言听得路遥如此问,思量片刻,沉声道:“当初卧床那四年,全身上下连一个指节都动弹不得。旧时仗剑行侠的心念悉数片刻间化为梦幻泡影,又怎可能不恨?若不是无时无刻惦念着五弟未归,亦惦念着如何找出伤我之人一雪心中大恨,我到宁可死了干净。可是如今……可是如今……”说着无奈笑笑,“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刚刚伤愈下山的时候,心中也想要报仇。当时便曾和二哥四弟他们寻找昔年伤我之人,奈何毫无线索。倒是这两年,愈发忙碌起来,到有许久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仇人踪迹。”说着他对路遥笑了笑,“如今上了年岁,不再如当年一般快意恩仇。更何况如今五弟一家归来,武当这十年来可是终于团圆了。弟妹你这一问,到让我另有担心。那几人武功不弱,而且能隐匿这许久没被查出来,想来尚有幕后之人相助。五弟当初为了调查此事,这一走便是十年,师父和师兄弟们更是忧心牵挂了十年。不怕弟妹笑话,若是再因为这件事,有哪个师兄弟受得半点损伤,我……”说至此出,却是重重叹了口气。
路遥听了,心中着实一跃,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当初她还未上武当山,便听殷梨亭与她说三哥俞岱言性情豪侠。待到后来从傅秋燃那里得知了之后的事情,她也曾无奈叹息。然则如今却是想得明白,原本纵横江湖的人被迫卧床瘫痪十年,每日里除了惦念着与重伤自己之人寻仇又还能做些什么?心中自然是不可能没有恨意的。不过如今既然已然伤愈,那么以他性子,这些怨恨恐是也不会留在心中太久,毕竟比起旧日仇怨,还有太多事值得去做,有太多的人值得惦念。想到此处,路遥终于松了口气,轻声喃喃道:“俞三哥,其实你说得对,这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因为很多时候忘记或者放下一些事情,最轻松的往往是自己。”言罢望向窗外,阳光透过庭前茵茵碧树落下来,依依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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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宋远桥几人送走了燕云、晋阳、虎踞三家镖局的人,正听张松溪解释这三家镖局到是如何与武当有旧。殷梨亭这厢便听,边频频探头往大殿后面看去,便连张翠山连唤他两声,都未有听见。直到莫声谷推了他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七弟?何事?”
莫声谷指了指张翠山道:“六哥,回魂啦!五哥在唤你。”
殷梨亭连忙转身,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张翠山,“五哥?”
张翠山见得殷梨亭模样忍不住道:“六弟这是等什么呢?”
殷梨亭尚未开口,莫声谷抢道:“还能等什么?等着六嫂过来呗!五哥你没看到六哥的脖子这半天都抻长了么?”
“七弟……”殷梨亭被当着师兄弟的面前调侃,颇是不好意思,却忍不住转过头又看了看,外面天色已黑,门口依旧悄然。
“六弟,六妹可让我告诉你,她去找五妹有事。还说是女儿家的私房话,让你和五弟谁也不准过去。”俞岱言一旁笑道,“要是五弟也和你这般一样扭脖子,咱武当山门前就能多出一对左右门神了!”
几人闻言皆是大笑,连沉默寡言的俞莲舟也不禁莞尔。殷梨亭涨红一张脸,到是仍旧半点不懈待的打量着路遥什么时候过来。
路遥从晌午过后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半日不见人影,直到武当诸人聚于紫霄宫大殿,俞岱言才告诉他路遥带话给他,说是她自己要去殷素素哪里,并且明明白白的说了:女儿家的私房话,他人勿扰。两人从望江楼想见到现在,几乎是片刻不曾相离,如今路遥忽然一下一口气消失半天,殷梨亭实在不自在。
笑声方歇,却听得张松溪微叹道:“如今六妹既然归来,到是当问问她本月三十黄鹤楼之约,她可有什么计策。”
便在此时,七人皆尽些微一顿,随即浅笑出来看向殷梨亭,盖因几人内力深厚,皆是听到了路遥的脚步声此时正往大殿而来。殷梨亭更是高兴的连忙站起来,几步到了门边,牵了路遥的手,“回来了?去看五嫂了?”
路遥点点头,打量他满目生辉的模样,挽了他手臂道:“看过啦!”
“六嫂你再不过来,六哥这脖子可是都要扭长啦!”莫声谷见状大笑到。
路遥不比殷梨亭,听得莫声谷调侃,又瞅了瞅殷梨亭腼腆模样,眼睛一转,翘了翘嘴角忽道:“我方才遇到丹房的灵虚,他同我说有两本医书,似是我当初的旧物,却是不知被谁塞到了丹房的药炉底下。七弟,你可知晓?”
莫声谷一听,立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气。之前他匆忙将被自己藏起来的路遥的旧物找出来放回原位,奈何他藏的琐碎,终是落了这一件。这下他心道不好,想要否认又不能当着师兄们的面扯谎,要是承认怕是路遥总要折腾他一翻,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额际竟连汗都渗了出来。
路遥也不理他,站在殷梨亭一旁大方同几人见了礼。众人见殷梨亭拉她坐下,又把一早就叫厨房做好的桂花糕连同茶水递给她,满眼皆是笑意,心中无不慨叹。
张松溪惦念着方才的事,率先开口问道:“三月三十日黄鹤楼之约,六妹可有什么谋算之策?”
路遥鼓了鼓双颊,却是不答他这句问话,转而问道:“我听说刚才有几家镖局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