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生摸着饱饱的肚子,好奇心上涌,“是用什么做的?”
“轩之最爱吃哪道菜?”
“清蒸肉芽,肥而不腻,很可口……”小书生回味道。
“那是蛆。”
炸的酥黄香脆的黑肉……”
“那是蜘蛛腿。”
“那碗珍珠汤丸……”
“那是蚊子卵。”
在元曜弯下腰狂吐之前,离奴飞快地抢过了木雕。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的脚倒是不疼了,他又开始吐得翻江倒海,几乎呕出了苦胆。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轩之,马老太君很喜欢你,说不定还会请你去赴百虫宴……九儿,你可要习惯吃虫啊,不然为娘会伤心的……”
“小生……打死都不去了……”元曜哭丧着脸道。
“轩之,你不要哭丧着脸嘛。”白姬道。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来啊!”
“离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虫子吗?他现在没有吐啊。”
“小生怎么能和离奴老弟比,它是猫,小生是人。”
“为什么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众生。”
“小生觉得,人和非人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什么微妙的区别?”
“比如,吃不吃虫子的区别。”
阳光灿烂,清风明媚,白姬、元曜、离奴朝长安城中的缥缈阁中走去。今日,又有谁来买欲望?
(《虫宴》完)
第三折:《无忧树》
001太平(1)
三月,微雨。长安,西市。
缥缈阁中,离奴单手支颐,倚坐在柜台边,他的脸色有些忧郁。两叠鱼干放在柜台上,他却完全没有食欲,甚至连小书生趴在一张美人靠上睡午觉,他也懒得去责骂他偷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元曜睡足之后,醒了过来。他见离奴还保持着他入睡前的忧郁姿势,不由得一愣,“离奴老弟,你最近怎么郁郁寡欢?”
“爷不开心,关你什么事?去去去,市集买菜去,别烦爷了!”离奴生气地道。
“哦,好。”元曜起身去厨房拿了菜篮,又到柜台后取了一吊钱,“离奴老弟,今天要买什么鱼?”
离奴道:“不许买鱼,买些青菜豆腐什么的吧。从今天起,爷要斋戒吃素了。”
“为什么?”元曜奇怪。
离奴瞪眼,“问这么多做什么?爷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元曜道:“自从进了缥缈阁,每天吃的东西除了鱼,还是鱼,小生已经好久没吃肉了。趁着离奴老弟你斋戒,小生去买些肉来,烦请离奴老弟做给小生吃。”
离奴磨牙,“书呆子,你想吃什么肉?”
元曜美滋滋地想了想,道:“春日宜进补。小生打算去买些羊肉,请离奴老弟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一烤,一定很美味……”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爷斋戒,你个书呆子还想吃烤羊肉?!小心爷把你加上香料和蜂蜜烤来吃了!!”离奴气呼呼地骂了小书生一顿,把他赶去了市集。
元曜在市集买了一些青菜、豆腐,他觉得吃青菜、豆腐晚上肯定会饿,又绕道去光德坊,在一家远近驰名的毕罗店里买了两斤蟹黄毕罗做夜宵。
元曜走在光德坊外的大街上时,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一列威武的仪仗队在前面开路,路人纷纷退避,让开了一条通路。元曜被人群推攘着,退到了路边的屋檐下。
一辆华丽的车辇缓缓而来,几名男装侍女骑在高头骏马上,簇拥着马车。车辇装饰得十分华丽,湘妃竹帘半垂着,金色流苏随风飞舞。从半垂的竹帘缝隙望去,可以看见一个女人优雅的身影。
这是什么人?出行如此排场?元曜正心中疑惑时,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是太平公主……”
“听说,她这三个月都在感业寺吃斋,为国祈福,真是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公主啊!”
“她这是要去皇宫,还是回公主府?”
“从路线上看,肯定是回公主府啊。”
原来是太平公主,怪不得出行如此大的排场。太平公主是高宗与武后的小女儿,她生平极受父母兄长,尤其是母亲武后的宠爱,权倾长安,被称为“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她的丈夫是高宗的嫡亲外甥,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不过,不知为什么,坊间传言,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尊贵公主一直阴郁寡欢,似乎从来不曾快乐过。
元曜活了二十年,还没见过公主,不由得探头张望。突然,一阵风吹过,太平公主的手绢飞出了马车,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迎头盖在了元曜的脸上。
“呃!”小书生眼前一黑,手舞足蹈。
马车停了下来,太平公主低声对一名男装女侍说了句什么,女侍骑着马,带着侍卫走到元曜跟前,冷冷地道:“公主有令,带他过去。”
元曜被抓到了马车前,吓得冷汗浸额,急忙深深地作了一揖,“小生,小生参见公主……”
太平公主翕动鼻翼,隔着竹帘道:“你的身上有水的味道,和一个人很像,不,她不是人。天上琅環地,人间缥缈乡。你知道缥缈阁吗?”
元曜吃惊,垂头道:“小生正是从缥缈阁出来,前来市集买菜的。”
太平公主不顾礼仪,伸手掀开了车帘,“你抬起头来。”
元曜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一张美丽的脸。太平公主不过二十四五岁,方额广颐,肤白如瓷,眉若刀裁,唇如点朱,乌发梳作倭堕髻,发间偏簪一朵金色的芍药,华丽而高贵。太平公主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意,温暖如阳光,似乎非常快乐。
元曜觉得有些奇怪。坊间传言,太平公主郁郁寡欢,性格阴沉,怎么看起来,她好像很阳光,很快乐?
看清了元曜的模样,太平公主笑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元曜又是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话的缘故,太平公主的眼眸黑沉如夜鸦之羽,阴沉而抑郁,和她的笑容非常不协调。
太平公主放下了竹帘,“书生,回去告诉白姬。三月了,按约定,她该来太平府了。”
“?”元曜一头雾水。
太平公主做了一个手势,让侍卫赶走了元曜。太平公主的车辇渐渐远去,只留一地香风。
元曜回过神来时,路人已经渐渐散开。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还捏着一方丝帕,刚才忘记还给太平公主了,太平公主也没有找他要回。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丝帕,而是一块烧红的火炭,元曜急忙丢了,但瞬即感到不妥,他又将丝帕拾起来,放在了菜篮中。
“呼——”元曜吐出了一口气,提着菜篮回缥缈阁了。
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还倚坐在柜台边发呆,精神不振。里间隐约传来谈话声,嬉笑声,元曜奇怪地问道:“有客人么?”
离奴道,“是熟客了。张六郎,他来买香粉和口脂。”
在唐朝,贵族阶层的男子们有傅粉,涂口脂的习惯,这是一种上流社会的时尚和风雅。
元曜一愣,张六郎即张昌宗,他和他的哥哥张易之是武后和太平公主的宠臣,权倾朝野。张氏兄弟仪容俊美,特别是张昌宗,据说他风姿飘逸有如仙人王子乔(2),人称“莲华六郎”。坊间传言,张昌宗爱美成癖,几乎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他不能容忍一切不美的东西存在,他觉得一切不美的东西都是污秽的,肮脏的。
元曜将菜篮放入厨房,他有些好奇这位名动西京的美男子长着什么模样,就悄悄地来到里间外,偷偷地探头张望。
这一看之下,小书生差点儿跌倒,急忙扶住了门框。
里间中,牡丹屏风后,一男一女相拥而坐,亲密无间。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身姿婀娜,只怕是张昌宗和白姬。
张昌宗挑起白姬的下巴,深情地道:“白姬,你真美。”
白姬深情地凝望着张昌宗,“六郎,你也越来越美了。”
“白姬,花丛中最韶艳的牡丹,也比不上你的美丽。香粉和口脂能打个折吗?我已经买了很多次了。”
“六郎,莲池中最清雅的莲花,也比不上你的风姿。我已经把零头抹去了,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价格了。再说,这香粉和口脂的妙处,难道不值这个价钱吗?”
张昌宗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我就出这个价钱。不过,你得答应,除了我,不能把这香粉和口脂卖给别人。”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那是自然,我的心里只有六郎……”
张昌宗深情地道:“我的心里也只有白姬你……”
白姬侧头,“我不信。”
张昌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我对你的深情可鉴日月,我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要我相信,除非六郎……”白姬从衣袖中摸出一支玉簪,递给张昌宗,“除非六郎把这只玉簪也买下。这是春秋时期的古玉,雕工精细,造型美观,六郎这样的翩翩美郎君用它簪发,更添风姿。”
“多少银子?”张昌宗凝望着白姬,问道。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看在六郎对我一片情深的份上,这只玉簪就只收你一百两银子吧。”
“这也……太贵了……”张昌宗嘴角抽搐。
“六郎的心里果然没有我……”白姬以袖掩面,侧过了头。
“呃,好吧,我买下了。”张昌宗急忙道。
白姬回过头,深情地望着张昌宗,“六郎真好。不枉我天天盼你来缥缈阁,望穿秋水。”
张昌宗也深情地望着白姬,挑起了她的下巴,“白姬,你真美。”
“六郎,你也越来越美了。”
元曜扶着门框,看得一头冷汗的同时,觉得牙根有点儿发酸。这条龙妖和张昌宗演的这是哪一出?元曜想悄悄地退出去,可是“吱呀”一声,门被他带动了。
“轩之?”
“谁?”
白姬、张昌宗从屏风后探出身来。
“呃。”元曜冷汗,想溜走,“小生只是经过,你们请继续。”
白姬道:“轩之,去拿一方锦缎,将这六盒香粉、口脂替张公子包上。啊,还有这只玉簪。”
“好。”元曜垂头应道。
元曜拿了一方锦缎,进来包东西时,白姬和张昌宗仍在互相深情地凝望,不着边际地说着情话,一会儿牡丹花,一会儿白莲花。不知怎的,张昌宗又稀里糊涂地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走了一只羊脂玉瓶。
元曜偷眼向张昌宗望去,果然是一个俊美倜傥的男子。之前,元曜以为韦彦已经算是美男子了,不想张昌宗比韦彦更加丰标不凡。但见他墨眉飞入鬓,凤目亮如星,疏袍广袖,龙章凤姿。
张昌宗见元曜在看他,皱眉,“白姬,这是什么人?”
“轩之是缥缈阁新来的杂役。”
“他真丑。你也不招一个漂亮些的下人。”张昌宗厌恶地道。
元曜有些生气,正想和张昌宗理论,白姬却笑了,“看习惯了,轩之也很好看。”
002天劫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脸红了。他垂头收拾青玉案上的香粉和口脂。六盒香粉和口脂中,有两盒是打开的,香粉惨白,口脂艳红。元曜只觉得一股浓腥、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他翻肠欲呕。
这香粉和口脂是用什么做的?这么臭,能用么?元曜捏着鼻子合上盖子,将香粉、口脂、玉簪、花瓶都包入了锦缎中。
张昌宗和白姬诉完了情话,洒泪而别。
元曜拿着锦缎包袱,送张昌宗出了巷子,侯他登上马车之后,才回到缥缈阁。
元曜再回到里间时,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惬意地盘卧在一堆金元宝和大块大块的银锭中。
“六郎刚走,我却恨不得他又来缥缈阁,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相思’吧?”白龙口吐人语,这么说道。
元曜冷汗,“你这哪里是‘相思’?明明是想再一次宰客找乐趣罢了。”
白龙在金银堆里滚来滚去,“啊啊,这些金银真美,比牡丹花,白莲花美多了。”
元曜冷汗,“白姬,你卖给张六郎的香粉和口脂是什么做的?怎么一股浓腥的味道。”
白龙的金眸中泛出清冷的哑光,“美人骨磨的香粉,美人血蒸的口脂。”
元曜吓得一个激灵。
白龙道:“人骨香粉,人血口脂都是工艺复杂,很费时间的东西呢。”
“这、这些东西能涂在脸上吗?”元曜颤声问道。
白龙眼中金光流转,“当然能,只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下。停止使用的话,脸上的皮肤会渐渐腐烂,生蛆。不过,长久使用,人骨香粉和人血口脂会让一张平庸的脸变成倾国倾城的俊美容颜。轩之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试试哟。”
元曜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愿意涂那样的东西。”
白龙睨目,“西汉末年,我将这种香粉和口脂卖给了一对姓赵的姐妹,结果很有趣。如今卖给张氏兄弟,不知道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白龙眼中的寒光,让元曜不寒而栗。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天小生在街上遇见太平公主出行,她似乎知道缥缈阁,还让小生带话给你,说三月了,按约定,你该去太平府了。”
“嗯。知道了。”白龙道。
“白姬,你和太平公主是旧交吗?”
“算是吧。在她还是一个阴郁的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并且,按照约定,我必须一直守护她,直到她老去,死去。”
元曜很好奇,“约定?什么约定?和谁的约定?”
白龙闭口不语。
“主人,晚饭做好了。该用饭了。”离奴走进来,垂首道。离奴的出现,打破了白姬和元曜短暂的沉默。
“嗯,好。”白龙蓦地化为女形,袅袅娜娜地起身,“走,轩之,吃饭去吧。”
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后院的回廊中,三人中间摆了一张梨花木案。木案上放着三样菜,三碗米饭。三样菜分别是清汤豆腐,炒青菜,一叠咸菜。
元曜举了半天筷子,愣是吃不下去,但却不敢说什么。
白姬低咳一声,“离奴,你当缥缈阁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
离奴苦着脸道:“主人,离奴也不愿意吃素,可是没有办法,您也知道,这次可是七百年一次的大劫,对离奴来说,可是攸关猫命的大事,只能委屈主人也和离奴一起吃七七四十九天的素了。”
“七七四十九天啊……”白姬眼神一黯。
离奴抹泪,“主人您是八部众,几千年甚至一万年才有一次天劫,自然不明白我等下等妖灵几十年,几百年就有一次天劫的痛苦。”
“作为非人,天劫是不可避免的,也只有经历了天劫,妖灵才能成长。”白姬伸手摸了摸离奴的头,以示安慰,“可是,我从没听说过非人历经天劫时必须斋戒吃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离奴又抹泪,“这是我爹生前告诉我的,他说这样才能顺利渡过天劫。他老人家在一次渡劫斋戒时,耐不住嘴馋,偷吃了一条鱼,结果被天雷击中,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变回了一只普通的猫,老死了。我爹临终前一直告诫我,渡劫时一定要斋戒吃素。”
“呃,离奴老弟,令尊也许只是恰好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