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从来冰冷高傲的眼神,怎么可以有那样的痛?
谁忍心,令他有那样的痛?
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全身动也不能动。开始有从身体内部出发的痛,慢慢侵袭全身。因为丧失了听觉触觉,那痛便变得尤其清晰,一点一点加重。
可她一时忘了痛,用唯一残存的视觉,盯着眼前的无声画面。
在这清冷的冬夜,在元帅的书房。那些丧尸好手,慢慢将他包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深蓝色料峭清瘦身影,一动不动。
而丧尸王抄手站在战圈之后,沉黑无情的眸,盯着昔日与自己齐名的对手。
几个丧尸说了几句什么,他们脸上都露出轻蔑肤浅的笑容。而那深蓝色背影,始终坚毅如昔。
丧尸们已极快的速度欺身而上!剧毒重伤的人类之王也终于出手!
一轮交手,两名丧尸的身躯,如同撕破的风筝,重重撞了出去,撞在墙上,头破血流,已然气绝!
许暮朝看到,连丧尸王的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是啊,谁能中了必死之毒,受了兽族第一高手一刀,依然屹立如松?
然而剩下几名丧尸,已经抓住了人类之王。两人抓住胳膊,另一人踢向人类之王的膝盖。如果许暮朝此时有听觉,可以听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然而她听不到,甚至看不到顾澈坚强不屈的脸色。她只看到他们对他的腿重重踢去,看到他的身体受到巨大冲撞,看到他从来挺拔的身躯,软倒在两名丧尸的手臂中。
心口的痛,忽然加重得更加明显。
那是一种噬骨的痛,因为更加清晰,令她在不被人察觉的角落里,全身颤抖;令她想起,曾经遥远而熟悉的记忆。
是了,曾经,光影兽与她合体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痛。每一滴血每个细胞都在爆裂的痛!
脑海中仿佛一道亮光闪过,重重混沌一扫而光。她的呼吸开始急促,绝望与希望同时爬上心头——这一回,是谁的基因,在消灭谁的?
许暮朝,你不可以屈服;不可以死,绝对不可以。不管是许暮朝……还是光影兽,都不可以在这个时候,输给侵入的基因。
因为顾澈……因为他……
高贵的头颅无力的低垂着,嫣红的鲜血自嘴角无声淌下,如果帝都人民看到此景,帝都会为之伤心至死。可阴谋和暗杀,爱情与背叛,就这样发生。在远离帝都数千公里的前线,在伟大元帅的指挥部里,悄无声息的进行。
不能用枪,任何无声枪击,都足以惊动房间中的硝烟监测仪;亦没有刀,因为在潜入基地时,所有外来的刀具都躲不过外围红外防线。
所以丧尸们徒手,徒手将昏迷的元帅包围。
一拳!
一名丧尸冷着脸,闪电般一拳重重击在顾澈的腹部!顾澈的身子因疼痛而无意识的弓得更深,闷哼一声突然仰头,喷出大口鲜血!那血来自破裂的五脏六腑,像是要祭奠人类之王的死亡,于光洁的原石地面,大片大片绽开。
鲜血刺激了丧尸的视觉。即使他们同样对不屈的人类元帅心怀敬意;即使丧尸王已皱眉让他们迅速解决,不忍折辱与自己其名的元帅。
一拳、一拳、又一拳!腹部、胸口、腰间……
每一拳,都足以令他足够破损的身躯,再次喷出鲜血!连丧尸都开始有些不忍,为何他还没断气,为何失去意识了还在硬撑?
顾澈身后,昔日顾澈和许暮朝常坐的沙发。
拳脚之下,鲜血之中。那柔软虚弱得不可思议的深蓝色身躯,仿佛千斤巨石,压在许暮朝的心上;每一拳、每一抹血色,都像是匕首,深深的、一次又一次剜入她的心口。
顾澈……顾澈啊……
身体的痛不知何时已无以复加,她全身都开始颤抖。触目所及的一切,加速了她的蜕变。三种基因惨烈交亡的、游走在死亡边沿的蜕变。
终于,丧尸们放弃了这个失败的杀人方式。
一名丧尸上前,一手抓住顾澈的黑色短发,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作势要用力——用力一扭,只需用力一扭……
”呀——“一声悠长的呼啸,骤然响起。那声音有属于少女的清澈,却明明带了撕裂般的痛苦!
这呼啸足以穿透房间的隔音墙壁,足以响彻整个基地乃至外围四个加强团,足以让元帅的精英卫队,在五分钟内探测到声音源头、前来营救!
丧尸们纷纷变色,丧尸王眸色一沉。他们同时停下手中动作,同时望向声音的源头——
顾澈身后,双拳紧握,缓缓站起的,许暮朝。
暗红得有些发绿的一缕鲜血,自她唇角无声流下。莹白如玉的脸上,黑眸缓缓呈现蓝绿色。而她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被丧尸们包围的那个人。
”没人可以杀他。“她的声音冷漠得连丧尸王都悚然一惊,”即使是王也不能。“
即使是王,即使是丧尸基因驱使我效忠的,丧尸之王。
丧尸王闻言脸色一变,眸色复杂的看着她,瞬间闪身上前!然而晚了!许暮朝的速度竟似比平日快了数倍,瞬间闪至丧尸好手中。”砰砰砰——“数计重拳,三名丧尸哼都没哼一声,瞬间摔出去,跌落在地,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而她抬手,迅速接住那软软滑倒的、高大虚弱的身躯。
”顾澈,你真傻……“她抱着他,柔声旁若无人的,在他耳边低语,”如果没有你,人类要怎么办?“
”让我来死吧。“她轻声说。
就让我为你而死。为你终于无声握住我的手,为你重伤之后的一抹惊痛,为你站在我身前,从未离开过。
她轻轻的将他放在柔软的沙发上。她站了起来,魅蓝上挑的眼,血红巨大的翅膀。
而丧尸王亦沉默站立着。
”沈墨初……“她一字一句的道,”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眸色昏暗一片的丧尸王,身子微不可见的一颤。然而他很快抬头,眸色赤寒:”不忠的丧尸,杀!“
没有枪,没有刀。最原始的力量搏击,在狭小的房间展开。这是丧尸之王与兽族之王的决斗,也是神秘基因之间的战斗!
巨大的力量波,充斥整个房间;即使走廊里匆匆赶来的警卫,亦被这力量震得倒退数步,口吐鲜血!
这是许暮朝从未有过的殊死一战。融合后的基因,令她更快更强。昔日不可望其项背的丧尸王,如今也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
然而基因的融合,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昔日的许暮朝,沉睡百年,拥有傲视兽族的战斗力;而今天,短暂的数个小时,根本不足以令她完全适应和掌握身体的力量。只是凭着一股狠厉之气,一颗赴死之心,与丧尸王交手!
终于,在数个回合后,她重重跌落在地。而丧尸王亦负伤落地。他的左臂已经不能抬起,腹部鲜血淋漓。
然而许暮朝躺在地上,躺在顾澈脚下,已经不能动弹。本就被顾澈击中的她,还忍受着体内痛苦折磨的她,几乎是以一种自残的方式,与丧尸王决斗。
于是,她终于被丧尸王打断四肢骨骼,连翅膀亦抬不起来,全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为什么要背叛我,许暮朝?“丧尸王居高临下的逼近,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无力的躯体从地上提起。
”昨天……我们不是很愉快吗?“他将她的脸凑近自己,”你忘了,我们日日夜夜不会再分开。“
”沈墨初……“她用仅存的力气,轻轻道,”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哪怕是深入血脉骨骼的基因。你忘了吧?“
丧尸王闻言,忽然哈哈大笑。
”那是昔日的沈墨初。“他冷冷道,”而今天,再没有沈墨初,只有丧尸之王。“
永远也不能回头,永远不能逃脱基因魔咒的,丧尸之王。
走廊里已响起密集的脚步声,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基地。
然而丧尸王毫无畏惧,千军万马他也能如入无人之境。他盯着她沉静得有些异样的双眸,道:”拧断他的头。我就原谅你。否则……“
他的手骤然收紧:”我会慢慢折磨你,杀了你。“
许暮朝望着他,忽然露出淡淡的虚弱笑容:”慢慢杀,慢慢折磨。“
因为警卫,就快要来了。他,就能获救。
丧尸王眸中最后一丝亮光,无声熄灭:”我成全你。“
大陆沉睡
高强度探照灯,从窗户射进来,是那么的晃眼。夜色影影绰绰,那是武装战斗直升机,疯狂的将小楼包围;而即使几欲昏迷的许暮朝,也能听到地面的惊惶震动——那是无数士兵,已不需要命令,拼了命的在朝小楼奔跑、集结。
这样的惊慌失措,只为了一个人。
人类不可以失去的那个人。
许暮朝不可失去的那个人。
意识已经在涣散。禁锢脖子的那只手臂,依然冰冷坚硬。许暮朝却毫不在意,慢慢的,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头。转头看向沙发上,昏迷不醒那人。
而丧尸王盯着手中的少女,只要微微用力,她便会气绝,从此再不能忤逆自己。
凌乱的长发已经披散,衬得她往日莹润的脸,愈发惨白虚弱。她的呼吸急促而无力,仿佛不知何时就会断气。而她纤细的身躯,像木偶般垂在他手中。那必定是痛的,四肢折断、五腑重创的痛。
可她竟然微笑着,不再清澈的蓝眸,缓缓看向另一个男人。
那是一种死得其所的笑。
那笑,令丧尸王也心生一丝焦躁。杀了她吧。杀了她,从此再不会有这焦躁感。
就在这一瞬间,许暮朝涣散的目光骤然一震!她难以置信的盯着那个骤然跃起的身影!
丧尸王也察觉到那气息,但来不及,完全来不及!一股极大的力如同重锤,狠狠痛袭他的背,以丧尸王从无败绩的身手,竟也被打得不得不松开许暮朝,倒退数步以自保!震惊抬头,看着袭击者。
而许暮朝身躯亦垂直降落,落入他冰冷至极的怀抱。
他低垂着头,满是血色的双眼,认认真真看着她,游离的气息,却只有最简单的三个字。
”有我在。“
暮朝,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死。
他的身体仿佛忽然垮塌,抱紧她的单臂,徒然脱力。”嘭——“两人同时摔掉在地。
他双目紧闭,面色再无半点血色。而她还在他怀里,头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腰间,仿佛舍不得放开。
许暮朝躺在他怀里,只能呆呆的、侧脸看着他,仿若沉睡的寂静容颜。
在这一瞬间,生与死;种族与忠诚,统统消失不见。只有她僵硬不能动弹的手臂末端,弯曲的五指,与他的,轻轻相触。
周围的喧嚣还在继续——警卫们闯了进来;一地尸体中,丧尸王终于错失了最后的机会,无奈离去,身影不见踪迹;许暮朝被人抱起来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相触的手指,分开。
来不及送去医疗室了。年近五十的第一医官,以最快的速度,就地为顾澈处理伤口。没人顾得上同样重伤的许暮朝,包括她自己。她奄奄一息看着仿若沉睡的他。她只是肉骨之伤,可他?!
门被骤然推开,关维凌一脸焦急的冲进来。经过许暮朝时,目光只是微微一顿,立刻扑到正在抢救的顾澈床前。
血肉淋漓的躯体刺激了关维凌的视觉,他像木偶般一下子呆了,”扑通“一声跪在元帅床前。片刻后,压抑的哭泣从他喉中溢出:”大人!大人!“
闲杂人等全被清退,室内只余医官、关维凌和许暮朝。
地上,昏迷多时的侍官,此时竟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只愣了一秒,颤巍巍的抬起上身,紧张的看着病床上的元帅。
忽然,他转头,恶狠狠地剜了许暮朝一眼。
”元帅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关维凌压低声音怒吼,他又愤怒的看向侍官:”怎么会遭到袭击?你身为侍官,为什么不按下警报系统。“
从来都平静沉稳的侍官淌下两行泪水:”来不及!来不及!“他喃喃道,”他们有备而来,来不及示警,我已经被打倒!“
其他医官紧张的包扎着,各种用以激活维持躯体的高级营养素和药物,源源不断输入他体内。而第一医官徒手轻轻按压元帅的身体,再把脉之后,忽然一下子软倒在地,严肃善良、德高望重的第一医官,开始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关维凌一下子惊呆了,提起他的衣领:”你哭什么?你哭什么!“
看着元帅长大的第一医官,年迈的第一医官,忽然一把推开关维凌,流着泪爬到元帅床前,哭天抢地的沉痛:”大人啊!我的大人啊!中毒有什么关系!重伤有什么关系!以您的体质,属下都能帮您救回来啊!可是大人啊!明明中毒,神经被麻痹,您为什么还要强行动用身体的力量!现在毒伤了神经系统,或许再也醒不来了……你要属下怎么办啊!大人啊!“
关维凌、许暮朝、侍官,其他所有医官,全都静默下来。只有老医官撕心裂肺的沙哑哭泣,响彻整个房间。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关维凌忽然冲到许暮朝前面,红着眼,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为什么你在这里?为什么丧尸能进入基地?为什么元帅会中毒?“
然而许暮朝根本听不见。她死死盯着顾澈,脸色白得像纸。鲜血不断从她身体流下,也浸染了关维凌的手。他却一咬牙,另一只手猛然拔枪,对准她的额头。
”叛徒吗?“他厉声道,”你是叛徒吗?“
”住手!“忽然一声怒吼,关维凌回头,看到一脸悲痛的侍官,竟然持枪对准自己头部。
”是我失职,被丧尸在食物中下毒;又未能及时发出警报。我有罪。“他决然的道。他的目光转向许暮朝身上,恨意布满双眼,语气沉痛,”许暮朝,无论元帅能否苏醒,现在只有你能保护他。“
”所有的罪,我来承担。“他对关维凌说,”请向军法处解释我的罪。“
”砰——“侍官砰然倒地。
屋内死一般寂静。关维凌握枪的手慢慢垂下,老医官止住了哭泣,怔怔看着地上的尸体。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
每个人的心中,只有绝望。
天亮了,又暗了下来。
大雪依然不停,夜色依然阴暗。可大陆的一切,已经翻天覆地。
元帅受伤的消息被关谢二人压下。然而前方战场,敌人却开始散布元帅身死的消息,军心动荡,整个大陆各方间的关系亦变得微妙。帝都不再是最安全的选择,全国最优秀的医生,被秘密招往基地。
刚接好的骨头,虽然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痊愈着。但每动一下,依然会痛到骨髓里去。可许暮朝没办法呆在屋子里,那儿让她窒息。
她坐着自动轮椅,于雪地里漫无目的的滑行。经过顾澈的小楼,经过自己与其他军官的宿舍,经过沉默的岗哨。基地的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安静。每个人都绷着脸,有的人红了眼含着泪。他们都是最忠诚于顾澈的人,而现在,他们的忠诚无所寄托。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见面会互相低声说一句:”元帅身体安康“。这些最粗糙最硬气的军人们,也开始相信祈祷的力量。
而当崔司令自前线返回,遇见雪地里的许暮朝,静静的说:”元帅身体安康“时。许暮朝沉默着。
崔司令看着她,以长者的语气,柔声道:”小许,不要太担心。元帅一定会醒来。“
许暮朝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元帅的伤势吗?第一医官都说他醒来的希望渺茫。
崔司令反而笑了:”从元帅执掌军权以来,我就明白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永远不会失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