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喜摇头。
“你——算了,刚才当我问错话,我们聊其他的,聊……”金多宝歪着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下子又转到柳啸月身上。
袁尚喜不禁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想当初,她最痴迷柳啸月时,也不过是爬上自家屋顶,居高临下,探看大镖局的情形,比起金多宝的率直,她逊色多矣!
“金姑娘,哪怕你再喜欢他,也得让他适应。你步步紧逼,不觉得他太可怜了吗?”
“你太天真了,遇到好东西,不尽快占为已有,万一被人抢走,岂不懊悔终生?”
“他是人,不是东西。”
“一样。无论是人或东西,最好的,永远最多人抢,你不先下手为强,注定成为输家。”这是金多宝的经验。“喂,如果我把他抢走,你会怎么样?”
她……腹里有些翻滚,解下酒葫芦,狠狠灌下一大口。
金多宝皱鼻子。“你这是什么酒?酒气如此呛烈。”
“烧刀子。”最烈的酒,才能压下她心底最深的情。“金姑娘,我觉得感情是个人的事,你爱他,是你的事,他回不回应,是他的事;我喜欢他,是我的事,同样地,他感觉如何,他自己作主,这些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金多宝已经被她一串你的事、他的事搞得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她终于发现眼袁尚喜聊天一点都不好玩,宁可跑到洞口窝着等雨停。
但袁尚喜的话落入方收功的柳啸月耳中,却生出终遇知己的快感。他本来就觉得,个人的感情个人负责,有缘两情相悦,那是上天注定的福分,否则,只是三生石上忘了留名,不该强求。
可惜,长久以来,他从没有找到理念相合的人,想不到袁尚喜却是那个知音人。
现在想想,袁尚喜除了每个月给赌场下注,赌大镖局无法成为天下第一之外,她的感情就如落花,片片飘洒,将他圈卷进花雨中。
但花瓣不是束缚、也没有感胁,随他高兴,他可以徜徉在如画美景里,厌了、腻了,也随时可以一步跨出,天南地北逍遥。
说她缠他,她没干过那种事,只是她的目光太柔和了些,他虽然总装作看不见,其实心已受牵绊。
他是自愿为她停下脚步的,却误会是她妨碍了他。
忍不住,他探手入怀,握住那方手绢,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它捡回来——在这十余年相识相处中,他心头已隐隐挂上这个人。
“嘿,雨停了耶!”金多宝突然大叫,兴奋地跑出山洞。
柳啸月和袁尚喜跟着走出来。
他看天空无月无星,乌云依然阴沈沈。“这雨恐怕还会再下,我们不如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不要——”金多宝哀号。“山洞里闷死了,我们赶一赶,也许能在大雨来前下山。”
“天雨路滑,赶太急危险。”袁尚喜觉得柳啸月的主意比较保险。
“如果要在这里耽搁,我们当初就不该离开山寨,那里虽然脏,好歹有吃有喝……”金多宝还没说完,大雨又哗啦哗啦地下了。她的脸色变得好苦。“该死!老天就这样帮你们,你们说要留,它就下雨……我……气死我了……”她跺脚,就想往山洞走。
“等一下。”袁尚喜拉住她。她听到一个奇怪的沙沙声。
“干么?我都同意回山洞,等天亮再下山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我们不能回山洞——”袁尚喜神色惊慌。“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为什么?”金多宝不懂。
柳啸月也听到那个声响,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他推着两女人在前头跑,自己护在她们身后。“山崩了,我们再不走,会被土石流活埋。”
“不是吧——”金多宝还没哀号完,就发现身后那道山坡慢慢地裂开,大水冲着大量土石,翻翻滚滚,似要将他们淹没。
“跑快一点!”柳啸月大叫,回身,大掌带起雷霆之力,不停地劈向土石流,藉此阻挡土石滑下。
但袁尚喜不可能放他孤身奋斗。“三公子!”
“快走!”上石流已经快追上他的脚跟了,但即使如此危险,他仍坚持护卫她们。
金多宝很害怕,她看柳啸月满面凄厉的样子,知道他撑不了太久。他若倒下,他们三人会一起死在土石流中吗?
袁尚喜忽然偏离了前路,跑到一棵大树前,运足了功力,在树身上连劈三掌。因为大雨造成土石松软,大树根基不稳,被她劈得连根拔起。
“这可以挡它一下,你们快走!”她飞身踢了一脚,让大树倒向土石滚落的方向。
砰!大树落地,发出雷霆声响。那粗大的树干果然挡下了上石流。
不过袁尚喜也因为这个耽搁,落到最后。柳啸月赶紧转回去,拉住她的手。
“笨蛋!你以为单凭一棵树就可以阻止土石?”面对天地灾害,他有勇气反击,但刚才见她落后,他却差点心脏麻痹。“你有时间就快逃命,不要干这种无聊事!”他把她的手拉得很紧,就怕稍有松懈,她便被土石吞噬,再也回不来。
袁尚喜笑笑不说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种气急败坏的关怀了,三公子之所以招蜂引蝶,不止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是他善良、仗义。
所以很多姑娘初见他是惊艳,然后被他吸引,最后沈迷得不可自拔。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受众人喜爱的柳啸月却没有跟任何一个姑娘发生感情。他以冷漠作外表、伤害为手段,拒绝了一颗又一颗芳心,弄得人人以为他无心。
但她知道他并不冷酷,他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对的人。
不知那人是谁?她真的好羡慕。
金多宝翻个白眼。发掌风劈土石,不一样是做无用工?但她没开口,毕竟现下不是吵架的时候,逃命要紧。
事情就像柳啸月说的那样,大树只阻挡几个眨眼时间,树干便被冲得整个飞起来,上石更迅速地淹向三人。
柳啸月突然放开袁尚喜的手,改为捉住她的腰带。
“你干什么?不,这样你会没命的!”她使劲挣扎。
“放心,我不会有事。”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托起袁尚喜的身体,将她远远地抛了出去。
“不要!”袁尚喜发现自己飞上半空,大惊失色。“三公子!”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之间越来越远。
金多宝眼里闪过一抹绝望。袁尚喜脱险了,但她呢?谁来救她?
可下一瞬,她发现自己也飞起来了。
“三公子?!”她不敢相信柳啸月会对她伸出援手。他不是很讨厌她吗?
柳啸月眼神平和,仿佛他只是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善行。对他而言,救人于难,本就是天经地义。
金多宝的眼泪掉下来。她记住了这份情,总有一天,她会加倍回报给他。
柳啸月送走袁尚喜和金多宝后,才继续觅路逃亡。但他耗费了太多时间救人,奔流的土石一下子便咬上他脚后跟,冲得他一个踉跄。
一方粉红从他怀里掉出来,被狂风暴雨刮向东面。
手绢!他想都没想,就飞身去捡。
轰隆隆,土石趁这个机会将他冲倒。
“唔!”他再厉害也抵挡不了天地巨力,整个身体被冲撞得飞起来。
他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半边身子痛得像被火烧。
那方粉红还在他眼前飘,它已经被雨打湿,眼看着就要落入土石中,彻底淹没。
恍惚间,手绢化成了袁尚喜,用着她十年如一日的眼神看他,那眼里有欢喜、悲伤、渴求、希望……它们复杂得像一团被扯乱的线,永远也厘不清。他每次见了,便有一股烦躁,忍不住想逃。
这一次,他总算能完全摆脱她了。生和死的距离,是神仙也跨越不了的。
他应该高兴,但事实是,他很难过,心里万般不舍。
不自觉地,他探过身子去抓那方手绢。
眼看他的手指就要碰到它,又差一点点,错了开去。
“给我回来……”他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这一扑上了。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抓到了手绢,将它缠到腕上。但他的身子也失去控制,不停地往下落、一直一直向下坠……
“三公子——”袁尚喜凄厉的呼喊远远传来,天地间彷佛都能感受她的悲哀,不知不觉,雨落得更大、更密、更急。
当金阳照耀大地,雨终于停了,但袁尚喜心里的乌云却始终没散。
她已经在昨夜与柳啸月分离的地方找了几个时辰,也没找到人,难道真的被上石淹没了?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半点瞧不出曾经的苍郁灵秀。
袁尚喜心很凉,但她不想放弃。“三公子,你在哪里?三公子——”
金多宝很想告诉她,在那种情况下,柳啸月不可能活着了,但看袁尚喜苍白憔悴的脸,她又说不出口了。
金阳从东边的天际一路爬到正中,烈烈金芒晒得人头晕脑胀。
袁尚喜晃了晃,大半天滴水未进,让她身子有些发软。
金多宝早就受不了,去找东西吃了。
袁尚喜极力忍耐身体的不适。“三公——咳咳咳——”喉咙好痛,像久旱的大地,快干裂了。
她抿抿唇,尝到一点咸腥,嘴唇不知何时已干破了皮、渗出鲜血。
“你先吃点东西再找吧!”忽然,金多宝拿了颗野果给她。
袁尚喜接过来,沙哑地道了声谢。果实的汁液润过喉咙,她又有力气喊了。
“三公子,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三公子……咳咳咳……”喉咙还是不舒服,但她没有放弃。“三公子、三公子……”
金多宝抓抓头发,跟在她身后,真的很想叫她算了,可几次开口,见到袁尚喜执着的眼神后,又把话吞回去。
“唉,我说,三公子若被土石淹没,你这样喊,他是听不见的,我们不如在这附近挖一挖,还比较有可能找到他。”
但袁尚喜就是不肯把目标转向地面。因为那样挖出来的,十成十足尸首,不是人。
她不要柳啸月死,只要不见尸身,她永远都相信柳啸月还活着。
“三公子、三公子……”她只当没听见金多宝的话,继续找人。
“怎么这样固执?”是人,总有生老病死,金多宝不以为人们强求,就可以改变天道。虽然柳啸月救了她,她也很戚激他,倘使他有幸逃出生天,她想……
“我发誓,以后你找我做事,我都不收钱。”
但是,她不想把心力都浪费在这种无用工上。“你不挖,我挖!”
她以为,只要找到柳啸月的尸体,袁尚喜也该死心了,可她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叫生死相许。
袁尚喜就是性子倔,她喜欢柳啸月,不求他回报,只愿他幸福,那是不管时空如何改变,也不会有异样的威情。
金多宝找了根断枝,开始挖掘地面。
“你干什么?”袁尚喜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树枝。
“找三公子啊!”
“他不可能在那里。”
“你又没挖过,你怎么知道?”
因为袁尚喜不接受他的死亡,所以柳啸月不能在泥石堆里,也不会在。
“金多宝,你不是每天忙着赚钱吗?现在这里又没钱给你赚,你怎么不下山去追你的银子?”
“我再爱钱,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三公子救过我,我自当为他尽点心力。”一天吧!过后,再无柳啸月消息,她就下山。
“你若要回报他,就跟我一起找他,不要把他……”她连想都不要想起“死人”这种事。人们不是常说“人定胜天”?只要她够坚持,他会活下来的。“总之,我不许你到处乱挖。”
金多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说,逃避现实也没你这样的吧,你以为把眼睛蒙起来,看不见,就可以当事情没发生?如果三公子就在这底下,哪怕你喊破喉咙,找到地老天荒,他也不会出现的。”
是,他不会出现,但在她心里,他始终活着,那她就有希望。她祈求的也就那么多了。
“他说他不会有事,他从来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所以他不会在地下,你不必浪费力气。”
“安慰人的话,谁都会说。”金多宝用力踢了下地面。“你不挖——什么东西?”一只翠绿的玉盒随着她的踢踹,飞了出来。
袁尚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玉盒她见过,正是柳啸月这趟镖的物品。如今玉盒在这里,他人呢?
“这不会是三公子的东西吧?”金多宝弯腰,想去捡玉盒。
袁尚喜却快她一步,将玉盒藏进怀里。她再也不看那地方一眼,迅速地朝东方走去。
“三公子、三公子,你若听见我的声音,就回一声;三公子……”她继续找人。柳啸月一定还活着,可她的心好痛好痛,那玉盒像烙铁一样,正烫着她的胸口。
金多宝看看地面,又望一眼远去的袁尚喜,她呼唤的声音已经变得深沈而绝望,但依然不停。
金多宝眼睛变得酸涩。“该死,这都是些什么愚蠢事?”柳啸月的东西在这里,他的人还会在其他地方吗?
她要不要继续挖?只要她挖出柳啸月的尸首,袁尚喜便会死心——
她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地面。想动手,但耳边那仿佛永不断绝的呼唤却动摇着她的意志。
“混帐啊!”良久,她还是不忍心打破袁尚喜最后一丝希望,放弃了。
“三公子!”袁尚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开心。“我听到你了,你继续喊,别停啊!”
金多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看她八成要疯了。”但她还是追了过去。袁尚喜的痴让她放心不下。
“三公子,你不要停!继续喊,我才能找到你,三公子——”
“喂,你不要命了!”金多宝猛地将她扑倒。“前面是断崖,你再往前走一步,就死定了!”
“我听见三公子的声音了,他受伤了,他听起来很痛苦——”
“我看你是疯魔了!三公子遇难的地方离断崖有二里多,他若逃出生天,应该往山下走,倘使他不幸,尸体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我没疯,我真的听见他的声音,也许他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总之,你相信我,他没死,我感觉得出来,他就在附近,我们一起找他!”
“我也感觉得出来,你的脑袋已经不清楚了。”
“你不帮忙,我自己找!”她推开金多宝,踉臆地又站了起来。“三公子,你在哪里?你继续说话,我才能找到你,三公子……”
金多宝真怕袁尚喜悲伤过度,一时想不开,跟着殉情,她正考虑要不要点袁尚喜的穴,让她冷静一下。
“我……咳咳咳……我在这里……”一个很微弱、很痛苦的声音细细传来。
“三公子!”袁尚喜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听见你了,我马上就来,你再等一会儿!”
金多宝大吃一惊。“不是吧?真的在这里?三公子,我是金多宝,你如果在,就再应一声。”
“崖下……我……咳咳咳……我掉下来了……”
柳啸月咳得厉害,声音艰难得好似有人正掐着他的脖子。
袁尚喜跑到崖边,趴在那里运足目力往下看。
这断崖不知道多深,黑黝黝的,让人看得胆颤心惊。
柳啸月挂在崖壁一棵横生的大树干上,他身上的白衣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但胸前那抹艳红却依然刺眼。
他受伤了。她看见他喘息的时候,口鼻隐泛血丝,知道他内腑受创严重,再不把他救上来医治,他就死定了。
“三公子,你再撑一下,我马上拉你上来!”她脱下外衣,又解下腰带,将它们结成长长的布条,以便垂下去救人。
但试了两逼,还是不够长。她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