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过去,城外再无大的动静。当柳静满脸疲惫的带着几个将领回来时,见我和秋霁言正在院中,也无心应付,只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
我故意不拾取的凑上去,担心的问:“二哥,城外怎么样了?朝廷的军队会打进来吗?”
柳静继续忽略称呼问题,安抚道:“云姑娘不要担心,昨夜我已派人去宁陵求救,相信大当家很快就会来援的。今早我又故布疑阵,使其不敢轻易攻城,相信能拖得几日。”
我就是担心这个,狐狸说纪长风能识破一切计谋也许有些夸张,但想必不会差得太远,和如此精明的人使计,实在糟糕之极。我边想边瞥了眼身边的狐狸,果然他一幅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的样子。
我压下狠踹狐狸一脚的冲动,决定自救:“听说城中兵力很难抵挡官兵攻击,城里难民那么多,二哥是不是应该从中招募些身强体壮的?”
柳静还没答话,身后孟云龙就气呼呼的抢着道:“这还用你说,我二哥今日已亲自去招募过。可大多数人对朝廷颇多顾及,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不肯加入。真真一群狼心狗肺,当初我们收留他们、放粮赈济,用的就是抢来的官粮,那时怎不见他们说这些,如今危机关头,却一个个乌龟似的往回缩!”
“三弟,反叛朝廷本就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我们自己愿意做,却不能强迫别人也做。”柳静无奈的叹气。
既然没人愿意做,那就骗他们做,我心思飞快转动,轻声说:“二哥,依我看如果朝廷攻进来,他们会屠城的。你说是不是,一城都是叛军,他们没道理不屠城的。”
“你胡说什么!”孟云龙嗤之以鼻。
柳静却沉默了,望来的目光越发深沉。我心里轻叹口气,要不是为得到云岭军,何必与这些人夹缠不清,还总要被他们怀疑身份。眼角瞥见狐狸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样子好像在说你自作自受,我忍。
这天下午,城上忽然收到城下射来的传信箭。信中言明,云岭叛军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朝廷决定对其彻底清剿。凡此城中人皆为匪徒,城破后一律就地正法。
柳静得此消息立刻公布于众,一时间城中哭声不绝、骂声不断。但当哭骂后,人们开始思索活命的办法。于是全家大小、拖儿带女踊跃加入云岭军,强壮的青年守城,老弱及妇人负责运送各种战争物资,全城上下齐心协力抵挡官兵破城。
为了活下去,被贵族压迫剥削、食草啃树、远离故土却依然不愿反抗的百姓终于爆发。但如果他们知道那封所谓的朝廷信件不过是我提议、云岭军炮制,又做何感想?可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不光是他们,后世的百姓也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柳静故布疑阵的计策终究没能拖住纪长风的脚步,第二日,一切准备就绪的他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纪长风,老子当初还认为你是条好汉,没想到竟甘当朝廷走狗,算老子有眼无珠。”除夕夜曾请我吃饭那家的男主人在城上扯着脖子大喊,说完还呸了一声以示不耻。
许是不屑,又或者无话可答,纪长风没有纠缠于“骂城”,他手下的官兵举着盾牌带着沙袋小心翼翼的冲了上来。县城的护城河太窄太浅,仅半日就被填平。在官兵的欢呼声中,云梯被驾起,数不清的人拼命往城上爬。不一会儿,撞车也冲了上去,砰砰地撞击城门。
城头箭如雨下、火矢横飞,中间夹杂着大小不一的石块,生生把那些云梯上的人砸了下去。被砸得烂泥般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但不论城上还是城下,无人在意。官兵照样前仆后继的往上冲,云岭军的利箭、滚油毫无停滞的倾泄着。这就是战争,下一刻连自己性命也不一定能保全的战争,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渺小无比。即使见过不少死尸的我站在城上,寒风吹过,阵阵冷意钻入身体,视野所及漫天血腥,依旧无法克制的颤抖。
“你这个笨女人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快滚开!”爆怒的声音在耳边如雷山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听不真切。
我怔怔地回头,孟云龙青筋突起的面容映入眼帘,他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却非平日那种小人噬骨的凶邪,而是种我也说不清的磅礴气势,在那气势下,连他这样无知愚蠢的人都变得高大到让人仰望的地步。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不知深浅,柳静亲临城头指挥时,为什么非要跟来?还说可以和那些老弱妇孺一样帮忙运送箭石等物,结果却傻在这里。当时的自己除了想第一时间掌握最新情况外,又抱了几分想亲眼见识下战争的游戏心态?
后悔仅只于瞬间,我立刻把这种奇怪的想法抛掉。我碍手碍脚?笑话,他笨人孟云龙能做的,难道我还会做不了?可没等我驳斥他,一个身影已挡在我面前。
“我们兄妹不会碍任何人的事。”狐狸的声音在千军万马的嘶喊声中明明微弱,却直传到我耳里,甚至比孟云龙的大喊大叫还要清晰。我虽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那漫天血雨下宛如利剑的身姿已让人无法忘记。
孟云龙怔了一下,向来对身为贵族子弟的秋霁言蔑视不屑的他竟呐呐后退。
这一天,云岭军艰难的抵挡住了官兵的进攻。当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把本以浸染鲜血的大地涂抹得更加艳红时,纪长风军队里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官兵缓缓后退,城上却无人欢呼。我扭头望向天边绚丽的红云,它仿佛正预示着明日更惨烈战争的开始。
“这样下去,输定了。”一回房,我立刻疲惫的倒在床上。临时招募的百姓到底不能和被训练过的人相比,城墙又不坚固,这里根本无险可守。
秋狐狸的衣服上多处染血,但精神十分好,足以证明那些血不是他的。他坐到桌边说:“既然无法可守,不如现在就走。”
我半坐起身,盯着他轻嘲:“你观察够了纪长风吗?”
“鸟儿倦了,总要回家的。”他轻飘飘的笑,那种万事已在预料中的神情怎么看怎么讨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他昨夜落寞的样子,不过那时的他欺负起来没成就感,矛盾呀!
“家在哪里?”我冷笑,华丽冰冷的楚国王宫吗?
“当然是我们以前一起住过的地方。”他天经地义的回答,倒让我不知该如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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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战争几乎已不用打,所有人都看出云岭军是强弩之末。当第一个官兵爬上城头,他身后无数的官兵还在往上挤时,大部分临时加入云岭军的百姓都露出恐惧的表情。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投降!我投降!!!”有人哭喊道,但还没等他旁边的同伴做出反应,一把大刀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官兵们杀红了眼,城下堆积的尸体里也许就有他的朋友同僚,如今攻上城的他们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放过仇人。
我身边人影一闪,刚看清狐狸染血的白衣在风中轻扬,他手中的剑已贯穿杀人官兵的胸膛。然后——拨剑,血花却还未飘起。
趁所有人都看呆时,我咬牙冲上去一剑砍在另一个想爬上城头的官兵手上,那人惨叫着跌了下去。
狐狸轻瞥了我一眼,赞赏、欣慰、愉悦……一切都包含在这一眼里,接着他不屑的声音响遍整个城楼:“难道你们连我妹妹都不如?”
云岭军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他们挥起自己手中的武器与官兵撕杀在一处。
有时候战争靠的就是坚持与士气,如果士气瓦解,什么都是空谈。我松了口气,眼角瞅见柳静感激的神情,看来这次收获不错。我边后退边想,忽然身体被人猛撞向城边,同时有个隐约耳熟的声音大喊:“小心!”
失去平衡的我向城楼外倒去,有只手想拉住飞出去的我,却只来得及抓下我一片衣角。
从城楼上摔下的刹那,我似乎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刚才大喊小心的是除夕夜请我吃饭那家的男主人,他此时身上插着把刀、鲜血泊泊涌出,他手中的刀砍在一个官兵身上,还没来得及拔出。我看到云岭军众将惊恐的表情,想必是为了替我挡刀的男人。我看到秋霁言手中紧攥着的一片布,那样用力,攥得指骨分明。
我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清,寒风遮蔽的视野中唯一清晰的是秋狐狸仿佛被人触碰了溃烂的伤口,却依旧强自忍耐的神情。这一刻,我突然清楚的知道他的伤一直都在那里,从来不会消失。
我就这样一直坠,坠入黑暗……
忽然,眼前明亮起来,视线又变得清晰。四周金碧辉煌,彩凤朱门,玉瓶中插着珊瑚树,朱梁上挑着琉璃灯。身边的人们各个珠簪玉履、锦衣华服,高声谈笑,好不热闹。饭菜的香气在宽敞的大殿上飘荡,整个场景都让我觉得莫名眼熟。
一道凌厉的视线射来,像要把我千刀万剐。我毫不犹豫的迎上去,看见的是个虽瘦骨嶙峋却气势逼人的老者。他是谁?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边想边挑衅的回望。
在他凶狠严厉的目光下,我陡然想到一个人——大清的康熙帝,当年就是他害我坠树。我不过好奇的爬到树上偷听他们谈话,结果发现我的他居然那么凶狠的瞪我,还说要杀我。虽然他当时在和小姨吵架,但也不应该把气撒在我身上。
真的是他吗?他为什么这么老?如果是他的话,那……我立刻扭头张望,小姨在哪里?表哥在哪里?姑姑在哪里?
一眼望去,茫茫人海,我热切的目光渐渐黯淡,找不到,已经找不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啪啦!”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仿佛击打在我身上般,既响且痛,深入骨髓。我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与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目光相对,他是谁,我好像知道,话到嘴边却叫不出来。这人凭什么给我脸色看,我想大骂,可被他一瞪,四周的光明温暖慢慢消失。
也许这是唯一回去的机会,我忽然有了此种感觉,却毫不抵抗的任由意识坠入黑暗。那个身体,那个家都已经不是我的了。恍惚中,想起和狐狸的对答……
“家在哪里?”
“当然是我们以前一起住过的地方。”
晓梦迷蝶…秋霁 下篇 赋菊篇 第十章 此身在处才是家(下)
章节字数:4395 更新时间:07…03…31 01:56
瞬间的黑暗后,视野里出现一盏油灯,昏黄黯淡,似已到油尽灯枯时。一只柔弱莹白的小手突然伸到灯旁,用小银剪子在灯芯里轻拨,火苗又炽烈起来,大放的光明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等适应了光的强度,我发现自己身处一间书房内,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案前拿着本书观看,他身边长发披肩的秀丽少女边拨弄着油灯边不时望向他。
男子忽然长叹,放下手里的书,朗声道:“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以为是在说我,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戒备的看着他。男子此时也抬起头,却不是望向我站的位置,而是紧盯着房门。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长相,竟是秦国长皇子秦烈,惊讶如潮水般涌来。
还没等我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房门无风自开,压迫感从缓缓打开的门缝中涌入,瞬间把整个屋子填满,让人窒息。
门外凄清的月光下,阿星冷漠的神情半隐在阴影中,更显晦涩难懂。
秦烈仿佛完全没察觉阿星身上的压迫感,起身悠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我没时间和你说。你必须马上与我进宫,父王快不行了。”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阿星轻嘲,手中的剑缓缓拨出。
秦烈眼神复杂的看着阿星举剑,又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再说。他身边秀丽的少女忽然紧张的拦在秦烈身前,大声道:“五皇子殿下,您不能这么做,长皇子殿下都是为您好。陛下真的快不行了,他能撑到现在,全为再见您一面。之所以发通缉您的文书,是因为殿下知道您如果不受些刺激,是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少女越说越悲伤,似乎触动了心事,泣不成声。望着那泪眼涟涟的样子,我猛然发现她竟是秦楚和谈时,跟在秦烈身边语多放肆的侍从。
秦烈安慰的拍拍少女,转头对阿星道:“五弟,你我的恩怨能否暂缓了结,算哥哥求你,和我进宫见父王一面吧。”
阿星一言不发的看着秦烈的眼睛,我也在看,那是双怎样的眼,真诚、哀伤、关怀……我发现如果这双眼睛的主人在骗人的话,没人能防备,连我也不能。
结果阿星和秦烈同乘马车入宫,而我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大方的跟上。不过,想让他们反对太难,因为我似乎变成了鬼魂,不但身体透明,还能在半空飘。莫非我又死了,需要换新身体?我四处张望,可连个尸体也没看见,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也许是以秋霁云的身份生活太久,不想再换,这样告诉自己时,我清晰的想起坠城时秋霁言的表情……
我觉得终我一生,那一瞬间也无法忘记了。
夜晚的秦宫高大到让人感觉压抑,虽然视野所及都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没有楚国的精雕细琢,却也减去不少繁复,显得更加庄严肃穆。
在重重殿阁深处,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躺在紫檀木软床上,他那双眼窝下陷的眼睛在看到我们进来时,先是呆滞茫然,但当捕捉到阿星的身影后,猛然爆发出的光彩连年轻人也自叹不如。
他艰难的伸手,阿星却只在殿门口漠然的望着他。
“夙儿,我知道……你恨我,但请你最……后给我个补偿的机会。”没有称孤道寡,在阿星面前,他只是个平凡的老父,他的手在颤抖,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会熄灭。我皱眉,这就是曾被人夸赞为秦国中兴之主的秦慕王吗?我忽然想起回清朝看见的苍老削瘦的康熙帝,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下,一切都渺如微尘。
“你能补偿我什么?你能把母亲还给我吗?”阿星冰冷的问,他的手紧攥成拳,苍白吓人,但他的脸色却毫无变化,望向秦慕王的眼神如陌生人。
秦慕王呼吸一窒,高举的手无力的落下,险些厥了过去。
秦烈急忙走到他身边,慢慢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并轻声规劝:“五弟,父王以前有他的苦衷,如今真心想弥补你,你何必……”
秦慕王摇了摇头,制止秦烈继续说下去,改而盯着阿星道:“母亲……我无法还你,但是……我可以……可以给你王位。”
阿星一怔,忽然放声大笑,又突然收住笑声,若寒星的眸子精光闪闪,一字一顿的道:“好,我要了。”
秦慕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绢捂住的嘴边隐约露出一抹细细的红色。
秦烈看见这一幕,焦急的大喊:“父王,您怎么样?快传太医!”
阿星却熟视无睹的转身向殿外走去,临出殿时,轻飘飘的说:“大哥,我若为王,第一个就杀了你和你母亲,为母报仇。”
秦烈的动作一僵,表情痛苦,秦慕王的呼吸更加急促,张嘴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晕了过去。
秦慕王的寝宫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但这些似乎全与阿星无关。他静静走到外面无人的角落,就那样孤单的站着,不言不语,仿佛天下人已死绝,再也没人能打扰他。
“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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