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叫人把车转弯,赶到街边时,她早不知去向。顾不上负责护卫我的狐狸手下的诧异,我蹙眉深思,秋霁燕不是被万俟纪之所救而流落北越吗,怎么会出现在楚京?虽然刚才我只看见她的侧脸和背影,但她从车前走过时离的那样近,应该不会认错。如果真是她,事情恐怕不简单。我想起那有双明亮眼睛却不能视物的万俟纪之,城府极深又谨慎小心,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如果秋霁燕与他联手来凑楚国内乱的热闹……
“北羽,送我回安阳侯府。”我低声向帘外的狐狸手下吩咐,本来这次回京,想先隐藏身份观察形势后再作打算,可秋霁燕的出现让我隐约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不得不重做布署。
凡事往最坏处设想,朝最好的方向努力,才是宫廷斗争的生存之道。
“娘娘……”北羽迟疑的望着我,他是狐狸派给我手下中的领头人,肩负保护我安全和听我调令的双重使命。此时我忽然提出要回秋怀远府邸,他自然顾虑重重。不过,他想必是被狐狸叮嘱一定要听我命令行事,所以在对上我坚定的目光后,只得安排马车转道。
秋怀远府邸门前一片凄清,两个守门的石狮子似乎都没了往日的光亮,紧闭的朱门也显得班驳。不但和当初我出嫁时的风光景象不可同日而语,就是与之前狐狸在府里时官员往来拜见的样子也无法相提并论。把一切看在眼里,我暗想狐狸手下关于太后与秋怀远此刻关系不太和谐的情报也许有些可信度。
等敲开府门表明身份后,门房楞了片刻方认出我,边要往下跪边结巴道:“娘娘,您……您怎么回来了?”
我示意北羽拦住要当街下跪的他,往里走着反问:“我父亲呢?”
门房的脸色变了变,刚要答话,一个声音插入:“娘娘,老爷不久前得了病,此刻正在休息。”
发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用一双敏锐的眼睛紧盯着我,竟是安阳侯府的大总管,他没事跑到外院来做什么?难道早就知道我回来了,故意等在这里?我暗暗戒备,面上却装出关心的神色:“我父亲的病严重吗?有没有请御医看过?”
大总管的眼神闪了闪,我隐约从中捕捉到一抹讽刺。他在秋家为奴这么多年,自然了解以前我、狐狸和秋怀远三人的关系,而现下我们新关系的定位恐怕他也多少知道,难怪会露出如此神色。
察觉我的窥探,他低头躬身道:“娘娘,老爷吩咐如果您回来的话,请立刻去见他,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我随大总管一路来到秋怀远居处,路上才知道他这次的病颇为凶猛,御医来了好几个,药方也开了不少,病情不但丝毫不见起色,反而越发的重了。
我想起曾和这个父亲仅有的一面之缘,当时他脸色苍白,似是心情长期郁结难舒,这次又碰上狐狸身份的打击,不病才奇怪。
房门刚推开,一股刺鼻的药味就扑面而来,幸好我以前在隆馨宫时也天天被药气围绕,没什么感觉的迈步向里走。转过屋内屏风,我立刻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秋怀远,清瘦惨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紧闭着,皱起的眉头,急促的呼吸,全显示出他病情的沉重。
大总管靠到床前试探的叫了两声,他才悠悠的睁开眼。那曾经泛着类乎铁器闪光般的冰冷双眸此时显得氤氲迷离,似正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中徘徊。
正因为有梦境的美好,越发衬托出现实的残酷。我低头掩去唇边的轻嘲,这个人已经是死人,为什么上次见面没看出来?也许当初他还对未来抱有丝幻想,但现在一切皆已破灭,死亡成了他最幸福的归宿。
大总管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的眼睛轻眨,半坐起身,望着我怔怔的出了半晌神,方轻叹:“你……”只这一字,却像梗阻在嗓中多年,而其余的话早已烂在胸里,什么也不剩了。
“父亲。”我轻应。
“你们都下去。”他被我叫的闭了闭眼,接着转头吩咐大总管和跟我进来的北羽。大总管毫不犹豫的退下,我点头示意北羽跟上。没见秋怀远之前对他的顾忌现在也打消了,一个死人怎么会关心人间的纷争,这些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当只剩我们俩人时,持续的沉默使屋里气氛如一潭死水,压抑的人连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恨我吗?”一片死寂中,秋怀远突然出口的话显得异常虚幻,我竟有些听不真切。而他也没给我回答的时间,用颤抖的手按着头继续喃喃:“无论你恨不恨我,我一直都恨你母亲,死也无法停止。”
我在他半垂的眼中隐约望见一丝光,绝望、痛苦、悲伤……恨在哪里?眼前的秋怀远突然勾起了久远的记忆,在大清坠树前听到的对话片段再次于耳畔回响。
“你恨我吗?”那个人的眼里也有和秋怀远一样的光芒。
“没有爱哪里有恨。”小姨的声音云淡风清,不留痕迹。
当我对上秋怀远睁大的眼,才意识到自己把后面那句话念了出来——没有爱哪里有恨。
与我互望片刻,他嘴角挂上抹古怪的笑,并越来越夸张,就那样不停的笑,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过了半晌,他停住抖动的身体,用嘶哑的嗓音道:“到底是她的女儿,连说的话也一模一样,让我的恨变得如此可笑。”
我愕然,小姨当年的回答和容仪一样?又忆及画像上容仪那双与小姨颇相似的眼眸,心里对她忽然升出几分好感。
“为什么当初不明白?”他摇头叹息:“那时我们都太年轻气盛,连只是被她利用也看不出。可白易天呀白易天,你明知道她在利用你,为什么至死也不肯解释?让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却到头成空,你真是我的结拜好兄弟啊!”
秋怀远的神情越来越恍惚,目光飘忽不定。我知道他又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正适合探听消息,当然不会打搅。听他说白易天时,怔了怔才想起此人是白夜已故的父亲,他和秋怀远是结拜兄弟的事我第一次听闻。以前白家和秋家的关系并不和睦,而从他话中不难听出这一切都和我母亲容仪公主有关。那个关于我身世的误会,白夜的父亲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肯对自己的结拜兄弟澄清?
这可是狐狸都不一定知道的上代恩怨,我耐心等待他继续透露更多消息,可结果让人失望,秋怀远没说下去。片刻后,他虚弱的道:“你母亲是我杀的,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父亲,如果您要骗人,请说一个容易使人相信的。”容仪公主是被杀也好、病死也罢,本与我无关。但他如果连这样显而易见的事都不肯透露实情,其他又从何谈起。
在我冷淡的目光下,他逃避的闭眼叹息:“你和言儿的事我约略知道,我已吩咐了总管,你们想要什么就拿去吧,是我欠你们的。”
我轻皱眉头,看来想从秋怀远这里知道更多事已不可能,尤其关于容仪的死,他显然不愿多谈。不过,从当初太后对红衣的恐惧,早能窥见端倪。好在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我真正需要的——对内廷侍卫的控制权他竟一口答应。至于他说知道些我和狐狸的事,倒无须意外。以前在安阳侯府,我就与狐狸过从甚密,秋怀远作为侯府的主人,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后来入了宫,狐狸更几乎成为我与秋家沟通的桥梁,暧昧之事没少发生,自然难逃有心人之眼。
“父亲难道不怕我们对……”
“秋家繁荣太久,久到坐享荣华富贵的我们认为一切理所应当,久到以为没有秋家就没有楚国,其实,脱去光辉外衣,它骨子里只有肮脏与丑陋。你知道为什么家史源远流长的秋家一直人丁不盛吗?因为活下来的只有胜利者。”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盯着我缓缓道:“能在临死前见证秋家的覆灭,是我的荣幸。而想通过毁灭它得到权力的你们,却并不一定是幸的。楚宫是座监牢,待在里头的人误以为王宫的阴谋诡计就是天下的全部,为它生为它死,其实它只是楚国最偏远的流放地。”
我直面他深邃的似已透入人心的目光,悠然开口:“在我眼里,楚宫就是权力。有了权力,即使是最恶劣的流放地,我也能让它变成瑶池仙境。而我相信,他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秋怀远呼吸一窒,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疲惫的挥手,示意我离开。
我低头后退,他既已不在乎秋家的存亡,一切自然好办。只要控制了秋怀远手中的内廷侍卫,就控制了王宫,近而控制了楚王和太后,秋家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秋怀仁独木难支,秋家败亡必成定局。
“我要见他。”当门即将合上时,秋怀远的声音飘来。我抬头望去,不知是不是隔着的屏风上云湖烟雨图的关系,他靠着床柱的模糊身影显得格外萧瑟。
那个“他”不言自明,作为父亲的秋怀远没少在独子秋霁言身上倾注心血。也许他不爱狐狸的母亲,甚至借狐狸之手害死了她,但秋怀远对狐狸的爱和秋家对狐狸的重视有目共睹,外界会盛传他念念不忘亡妻,这也是重要原因。即使现在明知狐狸不是他的孩子,仍旧无法不牵挂吗?相比之下,我这个亲生女儿,反而显得陌生吧?
“我会转达,父亲大人。”
晓梦迷蝶…秋霁 下篇 赋菊篇 第十二章 没有爱哪里有恨(下)
章节字数:4515 更新时间:07…05…09 16:57
有了秋怀远的允诺,秋府大总管极力配合狐狸调派给我的手下北羽开始秘密接管内廷侍卫。而对这些既做不了主,也帮不上忙的我干脆留在秋府。至于此举会否被秋家其他人察觉,先不说狐狸早接管秋家大部分台面下的势力,就算太后和秋怀仁的眼线发现了我,内要防范心怀各异的大臣,外有狐狸虎视眈眈,虽然我之前与狐狸关系暧昧,但毕竟是秋家血脉,如今又有掌管内廷侍卫的秋怀远维护,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从北羽处得知,四大家族里的萧家早倒向狐狸,怪不得当初萧如梅因巫术被打入冷宫,后来更为保护我命丧黄泉,他们却未做深究。一直以来,萧家对秋家礼让三分,甚至予取予求,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秋家附庸,现在想想,萧如梅的祖父肯定早对自己女儿——狐狸他娘的事心中有数,所以格外不愿意在狐狸羽翼未丰前与秋家翻脸。而同为四大家族的白家家主白夜又是个凡事以家族利益为第一的人,不太可能帮助明显居于劣势,且已被乱臣贼子的帽子扣死的秋家。目前形势对狐狸非常有利,但取得内廷侍卫的控制权后,狐狸并未立刻发难,而是依旧有条不紊的在外布置。
我却越来越担心,自当日于街上偶遇秋霁燕后,也曾让北羽对全城进行搜索,可惜际此关键时刻,不能抽调太多人手在这件小事上,结果一无所获。随着她芳踪渺茫,那日秋霁燕孤绝的身影不断在眼前闪现,与她出嫁时穿着如啼血般殷红嫁服的影子重叠,扰乱我的心绪。似乎黑暗中正有一只野兽伺机而动,我却拿它毫无办法。
虽然觉得也许自己思虑太过,我还是让北羽催促狐狸尽快实施计划。另外,秋怀远的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这次传话正好把他想见面的要求告诉狐狸,结果狐狸的回信只简单写到:我需要一个使王座悬空的机会,否则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坐上去?
望着那句话,我仿佛又看见了狐狸微笑自若的样子,心莫名的镇静下来,边烧掉它边笑着评价:“虚伪,但正合我意。”
狐狸对秋怀远的要求只字未提,我并不感到意外。这么多年的纠葛,见或不见,陷阱也好、真情也罢,只有狐狸自己能下决定,旁人帮不了他。
六日后,狐狸终于和某替死鬼达成了协议,楚王慕容昊的二哥慕容诚是先王与贤太妃之子,贤太妃家世代为官,其父曾官拜御史大夫。以身份尊贵而论,慕容诚本是继任楚王的佳选,可惜先王为剪除势大的秋家,没有选他。如今楚王形同虚设,王族之人各个抬不起头,颇具野心的慕容诚在不满秋家把持朝政的同时,也早打上了王位的主意,只因秋家手握重兵,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白夜亲率部分军队回京的消息传出以及狐狸隐匿等举动,楚京里早盛传秋家内部出现了利益之争,众人再联想到历代秋家掌权者间激烈的交锋,更信了几分,引得包括慕容诚在内的几个近支王族蠢蠢欲动。狐狸之前便与慕容诚有过接触,隐约透出对太后独揽大权的不满。此次,更直接表示了愿意拥立他为王的心意。不过正如狐狸所说,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做出极力争取自身利益的样子,才不至引起怀疑。
好在经狐狸指使,白夜的军队来到楚京外围,驻扎于雍城附近,立刻使犹豫不决的慕容诚铤而走险,同意了狐狸半真半假的条件。他也是不得不如此,以现在内廷侍卫掌握在狐狸手中来看,如果合作,还有一拼之力,但等白夜与太后达成协议出兵,机会就又少了几分。再说楚国古礼规定先王之子必须留守楚京,未经允许不得擅离,如他这般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秋家手里的先王皇子,狐狸也实没必要再耍手段。权衡利弊下,看不出有什么陷阱,最终对权力的渴望战胜了理智,使他走上毁灭一途。
弑君,一个亘古不变、被万人唾弃的取得王位的方法。用这种途径问鼎王座,即使成为千古一帝,照样洗不掉污点。聪明如狐狸,当然采取更迂回的办法——杀死弑君者,清除叛逆,再以先王遗诏登位。
楚惠王十年三月,慕容诚代表楚国王族发矫诏,细数太后罪状,言其挟楚王横行天下,下欺百姓,上辱群臣。今更至天降惩戒的大旱于不顾,妄图称制,诚虽不材,毕竟王室之后,断不容此。洋洋洒洒一篇文章,足以让不明究竟的百姓看得热血沸腾,但可笑的是,慕容诚发完此文后,担心京城内乱伤己,立刻隐匿,用狐狸的话概括:藏得比耗子还严。
不知是不是之前被水冲、坠城等事已经把霉运耗尽,楚京消灭秋家势力的行动轻松的简直不可思议,王宫很快被控制,城内各地除秋怀远的弟弟秋怀仁府邸附近禁骑军抵抗猛烈外,其余地区只有零星反抗,不得不让我怀疑这里面是否有别的阴谋。
当我再度回到阔别日久的楚宫时,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入目所见碧瓦朱甍、轩窗玉栏,宫台殿阁依旧金碧辉煌。其中,美轮美奂的太后寝宫前除有更多侍卫看守,添了几分肃杀威严之气外,与平日并无二致。
我整了整为刺激太后特意穿上的红衣,迈步入殿,同时心里盘算怎么趁狐狸还顾不上这里时,从她嘴里套出些对我有用的消息。
殿中,一身盛装的太后正襟危坐,大约听见了响动,她缓缓抬头,神色平和的望向走进来的我,当发现我一身红衣后,意外的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波动。对上那双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却又多了几分明澈的眼,我心里咯噔一声,快速回想可能出现的错漏。
“不用担心,你们赢了。以前与他们斗,如今又和他们的儿女斗,我累了。”她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淡然开口。眼里既没有以前极力隐藏的厌恶,也没有想表现的慈爱,仅有的平淡一如路人。
我挑眉,对于如今的事态发展隐约有些失望,他们想必是容仪公主和先王,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力量?既能让秋怀远一蹶不振、又能让跋扈的太后放弃反抗。而几乎依靠他们不战而胜的我和狐狸,则完全失去了争夺权力过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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