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同年。所以对于天津的消息,他是相当灵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陈夔龙在总理衙门,深得庆王奕劻的信任,专管与北洋往来的密电。李鸿章知道,荣禄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谕,都由庆王转承,亦必都由陈夔龙经手译递。
所以,要打听眼前的一切最高机密,更非找陈夔龙不可。
※ ※ ※“筱石,”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北洋有什么电报?”
“很多!”陈夔龙问,“不知道中堂问的那一方面?”
“听说荣仲华又要进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谕,带印进京。大概明后天可到。”
“带印进京?”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北洋不派人护理了?”
“不!电谕上说明白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护理。”
李鸿章认为袁世凯将要“大用”的看法证实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现于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庆王说,上头对袁慰庭还不大放心,是荣中堂力保的。不过,荣中堂对他亦未见得放心,无非骤当大变,力求安定而已。”陈夔龙忧形于色地说,“宫闱多故,剧变方殷,有些传闻,真为臣子所不忍闻。”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有些什么传闻?”
“说皇上曾一度离开瀛台,结果被拦了回去。”
“真是闻所未闻!”李鸿章不断摇首叹息,“大局决裂到如此地步,着实可忧。只怕内乱引起外患,我看各国公使快要插手干预了。”
“英国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经赶回来了,听说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怕要写信给中堂。”
“写信给我?”李鸿章问,“所为何来?”
“听说张樵公逮问,英国公使颇为关心,或许会写信给中堂,试图营救?”
“营救?”李鸿章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几?别说泥菩萨过江,没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虽缩住了口,但亦跟说出口来一样,倒不如索性说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我这趟出总署,就是张樵野捣的鬼。这十几年以来,我对他处处提携,而他总觉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头,所以早就存着排挤我的心。谁知道他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人心如此之坏,难怪大局会糟到今天这个样子!”
陈夔龙对张樵野——张荫桓虽无好感,但亦并无恶感。李鸿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有足够的资格批评张荫桓,但自己是个司官,不便对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鸿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
“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李鸿章想了一下说,“我如今闭门思过,除非特召进宫,平时步门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听,亦没有人见顾。老骥伏枥,待死而已!”
“中堂千万不必灰心!”陈夔龙就知道他还有千里之志,很恳切地安慰他说,“谋国还赖老成。慈圣训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什么消息,自当随时来禀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长日多暇,欢迎你常来谈谈。”
“是!”陈夔龙起身告辞,请安起来,又低声问道:“荣中堂一到,大概总要见面的,中堂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话很多,不过,都不要紧。”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只请你带一句话,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见了荣中堂我就说。”
※ ※ ※也不过天色方曙,庆王就派了侍卫来请陈夔龙,说在府中立等见面。
匆匆赶来,只见庆王公服未卸,是刚刚朝罢回府的模样。陈夔龙刚行过礼,看见门上又领进一个人来,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总理衙门章京的铁良。
“有件案子,非请两位帮忙不可!”庆王说道,“为张樵野他们拿问,崇受之上了一个折子……”
原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崇礼,经办大捕新党一案,深感责任太重,不胜负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请钦派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审讯”的成例,上折请求援例办理。奉到的懿旨是:“着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来在内阁、军机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这一案非比寻常,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请两位辛苦吧!”
“是!”陈夔龙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王爷,原奏请派大学士、军机,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爷想过没有?”
“如果是派大学士,当然由李少荃主持,慈圣的意思是不愿他为难。”庆王接着又说:“同案的几个人,情形不同,听说杨锐、刘光第都是有学问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罗织,有欠公道,应该分别办理。两位到了部里,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
陈夔龙心想,不派大学士决非体谅李鸿章,不愿使他为难,多半是怕李鸿章会有所偏袒。由此可见,慈禧太后对惩办这一案,主课重刑。而听庆王的口风,杨锐、刘光第可从宽减,其余只怕不是大辟便是充军的罪名了。
于是辞出庆王府,转到总理衙门,先备咨文,知照刑部,叙明会审缘由。其时宫门抄已经送到,其中便有崇礼所上奏折的原文,而上谕指明受审是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共七人。至于张荫桓,“虽经有人参奏,劣迹昭著,惟尚非康有为之党,着刑部暂行看管,听候谕旨。”最后特别宣示:此外官绅中有被康有为“诱惑之人,朝廷政存宽大,概不深究株连,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总理衙门的官儿,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党之嫌,如今连受康有为“诱惑”的人都可不受株连,新党耳目更不在话下。因而看完这道上谕,无不有如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的轻松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谕,心情却又沉重了。皇帝自道,“从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
大家都明白,这是废立的先声。京中早有许多流言,说“迟早必换皇上”,这道上谕,已见端倪。但是“皇上”是那么容易换的吗?总理衙门的官儿都有些担心,怕因此而会引起各国公使的干预,又无端引起许多难以料理的纠纷。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法国署理公使吕班,要见庆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理大臣。李鸿章被逐,张荫桓被捕,庆王及由军机大臣兼任的总理大臣,很难得来,在衙门里的,只有一个曾为翁同龢所排挤,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门的吏部左侍郎徐用仪。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法国股的章京,一共九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汪大燮,与籍隶海盐的徐用仪是浙江大同乡,当然顺理成章地由他来作笔录。
翻译姓吴,是吕班带来的。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吴翻译先有所透露,吕班此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徐用仪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大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吕班发过言,吴翻译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
上谕中说,四月里以来,就有不适,何以三四个月之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徐用仪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悬揣。”
吴翻译听他这样回答,脸有难色。显然的,对于皇帝有病的传言,受雇于法国公使馆的中国人,如吴翻译等等,一定不曾告诉吕班。倘或据实转译徐用仪的回答,或许他就会受到责备,所以显得为难。
不过,他还是跟吕班长长地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吕班听完,点点头问道:“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徐用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这样逼着问,颇使徐用仪受窘,汪大燮便疾书一个“肝”字,将纸片移到徐用仪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仪问吴翻译,“吕公使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我想他总有道理。”吴翻译问道:“徐大人这话,要不要译给他听?”
“不必!且听他说。”
吕班说的是:“肝脏有病的人,容易动怒。皇帝生这种病,在他左右的人,常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过皇上赋性仁慈,倒未听到有什么处罚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吕班停了一下说,“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徐用仪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公使关爱,本大臣先代表敝国致谢。
不过,荐医一事,本大臣必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吕班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两三天。”徐用仪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两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三天以后,来听回音。”
说完,吕班随即告辞。徐用仪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英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窘纳乐首先向徐用仪道贺,接着便取出一封信来,随带的郑翻译说:“窦公使这封信是给李中堂的,请总理衙门转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贤良寺去?”
“窦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虽已退出总理衙门,但英国仍愿以李中堂为交涉的对手,当他仍旧在总理衙门。”
“噢!”徐用仪颇为不快,但不便发作,忍气吞声地说:“好吧!我派人转送就是。”
等郑翻译转告以后,会谈本该结束了,谁知窦纳乐还有一番话:“信中表达了英国的一种意愿,希望李相能设法营救张大臣。”
张大臣当然是指张荫桓。徐用仪心中冷笑,张荫桓虽得李鸿章的提拔,但交谊不终,李鸿章未见得肯营救张荫桓。而况,李鸿章正在倒霉的时候,这几天方兴未艾的一场大波澜,他能避免卷入漩涡,已是万幸,何敢多事,自讨没趣?窦纳乐其人骄狂可恶,让他撞木钟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说:“知道了!我会转告李中堂。”
“不光是转告李相,还希望贵大臣转告执政者,保全张大臣,对于促进中英邦交,很有帮助。”
这又是使徐用仪无奈之事,唯有这样答复:“我会转陈庆王。”
等窦纳乐一告辞,徐用仪立即吩咐套车,带着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两份笔录,直趋庆王府。
“王爷,”徐用仪说,“下诏求医那道上谕真不该下的!惹得洋人插手干预,麻烦很大。请王爷看这份笔录。”庆王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慈圣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王爷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谈一谈。”
“我也是这样想,且等明天跟他们谈了再说。”
※ ※ ※王文韶、廖寿恒、裕禄都以军机大臣而兼总理大臣,所以庆王要找他们谈公事,最简捷的办法是亲到军机处。
军机处本是禁地,但贵为亲王,自成例外。庆王排闼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坐,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
三位兼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军机大臣还未答话,不在其位的刚毅却谋其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他大不以为然地,“岂有此理!”
说法国公使荐医为多管闲事,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语来譬喻,更觉不伦。庆王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子良,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刚毅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庆王懒得再理他,看着年纪最长的王文韶问:“夔石,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当然要奏请懿旨。想来慈圣不会答应。”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得找个理由,怎么谢绝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答说:“有个说法。从前曾袭侯得病,请西医诊脉,结果不治而死。俞曲园太史的挽联中有句话:”信知西药不宜中。‘中西体质互异,曾侯之薨,实非西医的过失。今以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领而已。“
这个说法比较婉转得体,都表赞同,庆王决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国公使要救张荫桓一事,因为有刚毅在座,他不愿谈论,而况上谕中已指明张荫桓并非康党,只交刑部暂行看管,谅无死罪,亦可不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关照侍卫“递牌子”,等候召见。这一等等了半个钟头,犹无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谁的起?”他问,“这半天,还不下来!”
“是荣仲华的起。”刚毅酸溜溜地说,“当今一等一的大红人,又是‘独对’,只顾了他自己讲得痛快,也不想想我们都在这儿等着!”
单独召见,称为“独对”,是军机大臣最犯忌的事,因为不知道“独对”些什么?“上头”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而历来召见的惯例,军机总是在最后,为的先前召见的臣工,有何陈奏,好跟军机商量。因此,荣禄进见的时候太久,军机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荣禄与刚毅之间,庆王自然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荣禄不平,“你也别那么说!这一次的剧变,亏得荣仲华因应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今天的独对,是太后宣召,并非仲华自己请起,太后有话要问,他不能不答。怎么怪得到他身上呢?”
刚毅碰了个钉子,只能退到一旁生闷气。他的气量最狭,暗中咬牙,非跟荣禄作对不可。因此,等叫了庆王的起,军机大臣由于礼王病假,由他带班进见时,凡遇荣禄的建议,他必持反对的论调。
这天名为“训政”,其实是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因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缘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问,只是行礼以后,静候垂询。
“这两天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欢声雷动!”代为领班的刚毅,毫不思索地回答。“都说慈圣训政,拨云雾而见青天了。”
“有人说,人心很不安。可有这话?”
如果有这话,当然是荣禄所奏,刚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过是新党。至于百姓,那个不额手相庆?不过,奴才说的是京里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为该管督抚,处置不善,难免人心浮动。奴才请旨,是不是该寄信各省,责成疆臣,加意防范。倘有造谣生事,扰乱地方情事,唯该督抚是问。”
“倒也不必这么张皇。”慈禧太后又问道:“你们看裁撤的六个衙门,应该不应该恢复?”
“皇太后圣明。”刚毅碰个头说,“奴才替那六个衙门的大小官员,叩谢慈恩。”
“其实……”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会,慨然说道:“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