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回到观测室。这场虚惊弄得我腿都发软了。
雷利用无线电话同阿布杜尔联系了一下。东走廊里安然无事。这时已近午夜时分。
“我们可以轮流睡一会儿,”雷利说道,“夜里三点我叫你。”
我点头答应,但不知道自己能否睡着。我蜷身躺在墙角,把上衣叠起来当枕头。石板地又冷又硬,但没有想到我如此疲倦,没过几分钟,就朦胧入睡了。
地板弄得我背上酸痛,怎么躺都不舒服。我醒了好几次,在最后一次醒来时,我看了看表,2点30分。我又闭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右臂被什么东西夹得紧紧的,就醒来了,刚想挪挪身子,却觉得右臂被夹得更紧了。我睁眼一看,教授正蹲在我身旁,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动。我慢慢坐起身子,他又弯腰凑过来。
“来人啦!”他耳语道。
果然有一条人影在操纵台旁挪了过来。
那些警官在哪儿呢?阿布杜尔呢?外面有警犬,这家伙怎么进来的呢?
一阵滑动声从上面传来,观察室穹顶上的巨门徐徐打开了。灿烂的星空露了出来。滑动声骤然一变,原来传动装置调挡了。整个穹顶旋转起来,顺着时针分向,转了15度。
在微弱的星光下,只见那条人影朝着望远镜底下走去,然后爬上一座通往望远镜中部的观测站的小梯。脚步声踩在金属梯级上,声声入耳。
“这肯定是他。”雷利低语道。
我们一声不出地等候着,只见那条人影来到梯顶。俯身凑近望远镜的目镜。传动装置又开动了。穹顶旋转了10度。望远镜的角度也有了改变。
突然,传来一声呻吟,愈来愈响,变为嚎啕的哭声。然后又是一声叫喊,这显然是剧烈的疼痛所引起的。只见那条人影从小梯上滑落下来,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
观测室里顿时灯光大亮。一名警官正站在电灯开关旁边,早已拔出了手枪。另一名警官手里拿着步枪,还有二名正从门口逼近过来。
我赶紧转脸看那从梯上掉下来的人。不错,正是木乃伊七号。他满脸怒容,左手捂着脑袋,右臂无力的垂在一旁。
“动脉瘤破裂了。”雷利高声说道。他抢先赶在警察前头。“别开枪,”他叫道,“千万别开枪!”
木乃伊七号朝我们转过脸来。我不知道他还认得不认得我们,但他站直身子,放下左手,两眼朝前凝视。霎那间,他两眼似乎炽热起来,发出浊红的光。我脑袋里突然一阵烧灼,痛得我放声大叫。眼前一切都变白了,脑袋似乎要爆炸。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为时多久,但想必只是瞬间的事,因为这一阵过去之时,木乃伊七号已经颓然倒地了。他两眼半睁,正对着操纵台的方向。
仪表板上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声。操纵台上吐出火舌,溅出的火星又点燃了计算机部件。看来,木乃伊七号神志已乱,巨大的能量犹如弩箭一般乱射出来。
我冲向前去搀扶他,但他已不行了。浑身稍稍抽搐片刻以后,他挣扎着抬起头来。那种音乐性很强的语言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雷利大声叫人去拿灭火器。大楼里到处都是叫喊声和跑动声。操纵台上仍冒着好几处火焰。如果线路被燃着,还要引起爆炸。
木乃伊七号皱起眉头,好像认出我是什么人了。然后他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浑身松弛了下来。有人揽住了我的肩膀,想拔我轻轻拽开。
“让他走吧,”雷利轻声对我说,“他受够了。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人间吧。”
一阵汹涌的感情在我胸中激荡。我想大叫,放声大叫。为着我们的挫折和失败,为着我们一无所得,我想怒声吼叫。在那一亮一亮的火光中,木乃伊七号的脸就像我们当初解开裹尸布时一样。他的衬衫领扣没有系好,那条项链仍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吸了口气,含糊不清地想说什么,然后脑袋一仰就死了。
雷利俯身去摸他的脉搏。脉搏已不跳了。他掰开他的眼皮,只见左侧的瞳孔明显散大,右侧的却挺小。脑内的动脉瘤终于破裂出血了。
我环视一周。警察们正忙着灭火。可是有些不对头啊,好像缺了些什么呀。
“阿布杜尔呢?”我急得透不过气来。“阿布杜尔在哪儿?”
“我的天,”雷利叫道,“在东走廊。”
我们没命地奔去。过道尽头的门已经打开。东边的天际透出橙色的微光。黎明正在到来。
“噢,天啊,噢,可千万别……”我肝胆俱裂了。阿布杜尔一定拦阻过木乃伊七号啊!我往门口外面一看,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在晨光熹微之中,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溪谷边上。
“阿布杜尔!”我高声唤他。但他没有回答。
我发狂似的奔到他身边。他两眼直瞪前方,好像一座巨大的石像。
突然,阿布杜尔的眼睛眨了眨。他的嘴唇微微绽出笑容。“一切都还好吧?”他安详地问了一句。
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可是你……你一定看见过他。你把他放进去了。”
“他历尽了千难万险,圣约翰先生,”阿布杜尔说得很慢,“依我看,该把他送回家去了。”
第十二章
星移斗转,三个月一晃便过去了。现在是早晨7点钟,我脸上已流满汗珠。我真受不了埃及的太阳。连那线条优美,一头金发的詹妮弗也像是筋疲力尽了。
我们昨夜在斯芬克斯谷歇宿。千万颗星星在埃及的夜空中闪烁。比这更遥远的是星云,它们的光芒比针尖还要细微。再过去……无限的空间。
木乃伊七号的形象,忽然掠过我的心头,犹如一颗明亮的流星划破夜空。这天早晨,我们已把他葬入斯芬克斯谷了。我们跋涉一万五千英里,耗资51万美元,才把这位埃及人的尸体送回他地下的墓室。
天明以前,他的棺柩通过过道,轻轻地降入神像大厅的秘密地窖。阿布杜尔和雷利教授,就像祭司似的,把石板地的缝隙用灰浆砌死。然后我们把通往墓室的入口炸毁,搅起一大团烟雾和尘埃。墓室的方位已仔细记录下来,墓室内的珍宝都已移走。盗墓者再也不能走进墓室的过道了。
尘埃一落,阿布杜尔就爬上悬崖,把蝙蝠居住的洞口封死。等他回来以后,我们把装备和给养一件件系到骆驼背上。大家都急着赶回卢克苏尔,连骆驼都急不可待了。再过不久,毒热的太阳就降升上头顶,我们要趁此之前赶一大段路程哩。
这些行动,对于科学家来说,实属罕见。对于一个写过一百多篇论文和三本教科书的解剖学教授,对于一个资助这次送葬的世界知名的心脏外科专家来说,这些行动实在难以想象。甚至对我这样一个医科学生和新婚方15天的新娘詹妮弗来说,这些行动也是很奇怪的。这的确是一次奇怪的蜜月旅行,但詹妮弗坚持已见。她既然看到木乃伊七号的结局,就非要看到起始之处不可。
阿布杜尔骑着骆驼走在最前面,一句话也不说。他早就知道有一些东西超乎人类理解范围之外。而那些帮助我们送葬的阿拉伯农民却大惑不解,议论纷纷。
这一堆埋葬五千年之久的“臭肉”,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既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才把它挖了出来,如今又把它埋了回去,这是干什么呢?
乍一看来,似乎是我们的感情在作怪,因亵渎了古墓而自咎。其实不然。我们此次重返埃及,是对木乃伊七号的来历进行科学研究以后所导致的结果。
我们将要走出山谷时,我回头朝那酷似狮身人面的岩层投去最后的一瞥。与此地有关的一切,只要我看到过的,感觉到的,我将永世不忘。我们曾反复讨论尸体的今后去向。是放在博物馆里好呢,还是放在什么地下储藏室好呢?但从长远来看,这些地方都不够坚固,都只是暂时性的。谁能担保某家博物馆还能屹立五千年之久呢?沧海桑田,世道多变。而埃及的沙漠不会变更。木乃伊七号的墓只有设在这里才比较保险。
关于他的来历,计算机破译方法是我们解开谜团的第一把钥匙。语言实验室花了整整45天才把木乃伊七号在谵妄状态下所说的五六段陌生语言的内容破译出来。
我们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这才是他的家乡话。我们曾往上古时代追溯,企图找出这种语言同古埃及语或其他古代语言有关的线索。但计算机每次都给予同样的回答。
未明的语言。与公元前1000至10000年间各种语系毫无关联。
我们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放射性碳测定木乃伊七号躯体的年代为二万五千年。二万至三万年前,正是最后一次冰河年代。那时,身躯庞大的、多毛的桂牙象正在北美原野上漫游觅食。人类还是第一次在今日法国的山洞里以炭作画。一连45天,我们一无所获。斯潘泽雷里在恼怒中把这第三种语言输入计算机,要求与所有语言相比较。不到15秒钟,计算机便打出几行字来。
语根与包括俄罗斯语、英语、日语、阿拉伯语、法语等主要语系在内的任何一种语言均无法比较。语音的音节为英语和埃及语,第三种语言有用数值表示的倾向。
“见鬼啦!”斯潘泽雷里皱起眉来。他把录音带又听了一遍。这次,他把音段都记录下来,还不厌其烦地计算着音节的数目。
他突然明白了。“我的天!”他叫道,“我真是一个大笨蛋。有几段话的发音编组是相同的呀。他把英语转译成古埃及语,又转译成第三种语言。他的脑子就跟计算机一样。三段话,用的语言不同,但内容完全相同。”
这时雷利教授和比森博士恰好来访。我们一齐围着计算机等待着斯潘泽雷里的下文。
他激动得手都发颤了。他摸索着键盘,打出了指令:
取出词数相等的几段话进行比较。以英语段落来解第三种语言段落的涵义。
磁带疯狂地旋转着。两分半钟后,计算机作了回答。
几段话已作了比较。完全吻合。
斯潘泽雷里跳了起来。“依我看,行啦!”他叫道。我的心扑腾扑腾骤跳起来。雷利坐不住了。比森的嘴巴不知不觉地耷拉下来。斯潘泽雷里的两只手在键盘上飞舞。他狂乱地打出了指令。
巴比通天塔程序。根据英语/埃及语的比较,破译木乃伊七号的第三种语言。英语表达。文字显示。
我们打开录音机的放声部分,听到木乃伊七号在谵妄时叫喊的、有音乐性的陌生语言。同时,计算机飞快地打出字来,眼睛都跟不上它的速度。
第一段:巴比通天塔程序。木乃伊七号第三种语言/英译。文字表达。英语显示。
运行轨道出现变化。运行速度递减。轨道不断下降。帮助……帮助……帮助……
计算机纠正:“帮助”一词可能有误。其他同义语:救援、援助、支援。
涵义核查:关键词——运行轨道、速度、轨道。删去帮助一词,改为呼救。
第二段:巴比通天塔程序。木乃伊七号第三种语言/英译。文字表达。英语显示。
运行轨道出现变化。运行速度递减。轨道不断下降。呼救……呼救……呼救……
我们屏住呼吸,一段一段地读着。每一段都重复这几句话,都是在呼救。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木乃伊七号并非来自埃及。他不知怎地卷入了一场可怕的事故,摔进沙漠之中。他遣散了他的伙伴,他们在沙漠中消失了。他幸而被埃及人发现,从而获救。埃及人发现他具有神奇的力量。他后来成为一位大祭司,这是很自然的。
据我猜想,木乃伊七号可能用某种方法改变了埃及人制作木乃伊和埋葬死者的习俗,使自己在死后埋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的一个石质地窖之中,希望有朝一日能被他的同胞救走,他的细胞具有特殊的结构。一旦血液循环终止,它们就进入休眠状态。这是耗时久远的宇宙航行中最理想的状态。如果我们的计算机和年代测定没有发生错误的话,他和他的同伴大概在宇宙航行中消磨了两万多年之久。他一定来自一个环境和我们类似的星球。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中闪过。那图形文字,那古怪的石质纪念像,那大金字塔,那兽头神的众神殿……难道埃及真是从泥墙草棚的原始社会中蹦出来的吗?还是从一个比我们更为古老更为睿智的种族那里得到帮助了呢?
我们还把自己的复苏术夸耀不已哩,这是多么幼稚、愚蠢啊!他当然要从我们医院逃走罗。20世纪的医学科学,对他来说,想必显得原始之极,就像我们看待欧洲中世纪的医学一样。我们对他所进行的治疗,与中世纪的理发师所施行的钻颅放血并无多大不同(当时并没有专职医生。一般医疗都由理发师兼任。)尽管我们科学发达,但我们只能损害他的身体,打乱他的计划,如此而已。
还有一件事。木乃伊七号潜入天文台,爬上楼梯,多次调节望远镜,大概想观测夜空中某颗遥远的星球。他看到的什么东西,促使他绝望、恸哭、怒声大叫。这是什么呢?
第二天夜里,天文台台长进行了追踪。
4点36分,正是木乃伊七号在平台上观测的时间。雷利、阿布杜尔和我,轮流地通过日镜观测那深邃、漆黑的空间。极目远望,才看到一座极小的星云。我只看见了一刹那,就马上被无数明亮的光点所遮蔽了。
我这才明白,木乃伊七号在观测夜空所感受的情绪了。有朝一日,当我们自己的天文学家在几千光年之遥的一颗星球上,急切地远望我们的太阳时,他也会感受到的。木乃伊七号渴望得到救援自己的信号。五千年过去了,他所得到的还是沉默。他多么失望啊!
我再也不想回到埃及去了。那里有不少有关生与死的东西,但我对此已不再好奇了。对我来说,死亡就是走向未知的世界。但对木乃伊七号,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他走运的话,如果埃及的地貌没有改变,如果他的墓室依然存在,那么,有朝一日也许会有一艘奇怪的船,穿过我们的银河,来寻找生命的迹象。
正因为如此,我们埋葬了他,埋在我们发现他的地方,那里的图形文字说他来自努比亚荒漠,能“驯服野兽”,能“化人为石”。在他的棺柩内,古埃及人曾画了一张黑夜女神纳特的肖像。她的头躺在他的头上,胳膊盖着他的胳膊,两腿压着他的两腿。在他的肩头上方,雕刻着一头展翅飞翔的山枭,是它带走了死者的灵魂。据神话传说中的讲法,他的灵魂总有一天要回到他的躯壳上,最终安息下来。
“这是多么自相矛盾那,圣约翰先生,”阿布杜尔曾有一次在斯芬克斯谷中对我说过,“为看到未来,我们有时必须追溯到最古老的历史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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