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等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萌雪岩觉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说明白的时候,于是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阿巧,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说法,为的一开头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过来。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被问的人,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话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头,一双翠玉耳环晃荡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当我说笑话?』
『我不晓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领教过你了,你的花佯百出,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这句话是捧我,还是骂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骂,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说的也是实话。』胡雪岩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替你做的这个媒,包你称心如意,将来你也想看我一点好处,能替我说话的时候要替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率直,也相当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别是『包你称心如意』这六个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用她问,胡雪岩也要说∶『这个人,你见过,就是学台何大人。』
听得是这一个人,阿巧姐不由得脸就发热,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她还想掩饰,要做出无动于衷的神情,无奈那双眼睛瞒不过目光如炬的胡雪岩。
『怎么样?』他故意问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书生,官场中出名的美男子。马上进了京,就要外放,听说大太太身子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说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轿的掌印夫人?』
这说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绽开了笑意。
只是这笑容一现即逝。因为阿巧姐突然警觉,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个绝大的话柄。别样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绝不是一个玩笑,太天真老实,将来就会难做人!
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有愠色,冷笑一声,管自己退到床帐后面的夹弄中去换衣服。
胡雪岩见她态度突变,自然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也就懂了。这也难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你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问的话。只是不知有何办法,能够证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态度,要表现得对此根本漠不关心,才是站稳了脚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答道∶『不晓得。你少来跟我罗嗦。』
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话锋,倒有点叫人伤脑筋。胡雪岩踱着方步在盘算,回头有句话,可以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开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该说的话,此时尽不妨先说,她自会记在心里,到她信其为真的那一刻,这些话就会发生作用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大谈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预备采取的步骤,最后便必然又要问到∶『现在要看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换好了,故意躲在床后不出现,坐在那里听他说得有
头有尾,活龙活现,心思倒又活动了。只是自己的态度,依然不肯表示,而万变不离其宗的还是『装佯』二字。
『什么我的意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晓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无用,只有反跌一笔,倒有些效用,于是装出失望的神情说道∶『你既然不肯,那也无法。什么事可以勉强,这件事必得两厢情愿才行。幸亏我在那面还没有说破,不然就搞得两面不是人了。』
一听这话,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鸭子,就此飞掉,岂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实说一句『愿意』,则装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尽弃。左右为难之下,急出一计,尽力搜索记忆,去想七岁当童养媳开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冻瘃,还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里,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觉的苦楚,渐渐地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漂亮女人的眼泪威力绝大,胡雪岩什么都有办法,就怕这样的眼泪,当时惊问∶『咦,咦,怎么回事?有啥委屈好说,哭点啥?』
『我的委屈哪里去说?』阿巧姐趁机答话,带着无穷的幽怨,『象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有钱大爷的玩儿的东西,象只猫、象笼鸟一样,高兴了花钱买了来,玩厌了送人!叫她到东,不敢到西,还有啥好说?』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胡雪岩气急了,『我是为你好。』
『哪个晓得是坏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说自话,从来不跟人商量,还说为我好!』
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鸣去办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觉有些理亏,只好不作声。
沉默带来冷静,冷静才能体味,细想一想阿巧姐的话,似逆而实顺,也可以说是似怨而实喜,她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为进地做作一番。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还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说一句∶愿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么意味?
想透了这一层,便不觉她的眼泪有什么了不起。胡雪岩心里在想,此刻必得争取她的好感,让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感恩图报的想法,将来她才会在何桂清那里,处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听嵇鹤龄谈过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象吕不韦,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别人哭,你笑!』阿巧姐还在装腔作势,白着眼,嘟着嘴说∶『男人最没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对!』胡雪岩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承认这句话。不过男人也很聪明,不大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该讲良心的时候,还是讲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泪,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茶刚送到唇边,忽又觉得这样不是道理,于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着茶,很悠闲地问∶『你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不跟你说过,一个老娘,一个兄弟。』
『兄弟几岁,干啥营生?』
『兄弟十人岁,在布店里学生意。』
『可曾讨亲?』
『还没有「满师」,哪里谈得到此?』阿巧姐说,『再说,讨亲也不是桩容易的事。』
『也没有什玄难。阿巧,』胡雪岩说∶『我另外送你一千银子,你找个
妥当的钱庄去存,动息不动本,贴补家用,将来等你兄弟满师,讨亲也好,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这一千银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响。胡雪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两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真的要帮我的忙?』
『这还有啥假的。』胡雪岩笑道,『你真当我没有良心?』
『我也是说说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难道心里没有数?』
阿巧姐又说,『你真的要帮我的忙,不要这样帮。』
『那怎么帮法?』
『我兄弟人很聪明,长得也不难看,在我们镇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说了。』胡雪岩笑道,『看姐姐,就晓得做兄弟的一定长得很秀气。』
『不是娘娘腔的那种秀气,长得又高又大,站出来蛮登样的。
这也不去说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应我兄弟,我叫他出来,跟了你去,不比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学生意来得强?『说着,把银票退了回来。
『原来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进。银子你还是收着,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气,但阿巧姐总觉得不便收受,于是这样说道∶『我替我娘磕个头谢谢你。钱,暂时先存在你这里。』
『不必!你还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过银票来,塞到她口袋里。她穿的是件缎子夹袄,探手入怀,温软无比,心头不免荡漾起绩思,倒有些失悔,这样一个人,遣之远离,实在不大舍得。
因此,他一时无语,心里七上八下地,思绪极乱。阿巧姐当然猜他不透,又提到他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顺。你看,什么时候叫他出来?』
胡雪岩定定神说∶『学生意是写好了「关书」的,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这里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来好了。』
学生意未曾满师,中途停止,要赔饭食的银子,这一点阿巧姐也知道,不过有一千两银子在身上,有恃无恐,便即答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安排妥当。』
『那好。你写信叫他出来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许多话要跟家里人说,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这样转念,便即问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经耽误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经办妥当,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说∶『那来不及了。』
『怎么样?』
『如果你还有一两天耽搁,我想回去一趟。现在,当然不必说它了。』
经此片刻工夫,胡雪岩的浮思已定,话已经说了出去,决无翻悔的道理。
既然如此,原来打算让阿巧姐仍旧住在潘家的计划,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这样在想,在外面做事,决不可受人批评。从此刻起,你算是何学台的人了,我们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象话。我原来的意思,想让你
住在潘家,现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
这番话在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又觉得胡雪岩做事,真个与众不同,心思细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说,自己将来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分,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转念又想,作此表示,显得毫无留恋,象煞没有良心,所以还是得有一句话交代,这句话很难,总不能说,反正还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
那不成了堂子里的行径?就是堂子里,姑娘答应了嫁客人,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说未曾出门以前,还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这样说,又怎么说呢?
终于想到一句话来了∶『一个人讲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反正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岩又说∶『我明天请老周送了你回去。你乡下住两天,如果觉得气闪,再回潘家,也是一样,或者,到上海来玩几天也可以。反正在我,从现在起,就当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岩的这一句话,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间,筑起了一道篱笆,彼此都觉得该以礼自持,因而言语举止,突然变得客气了,也生疏了。
这样子相处,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岩便说∶『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么,你呢?』
『我,』胡雪岩茫然无主,随口答道∶『我在城里逛逛。』
阿巧姐很想说一句,陪着他在城里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
的身分,那句话便难出口,关切之意,无由寄托,不免踌躇。
『怎么样,早点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无卿,少不得寻些话来说,阿巧姐便谈苏州的乡绅人家。由富潘到贵潘,由贵潘谈到『状元宰相』,苏州是出大官的地方,这一扯便扯不完了。
看看天色将晚,入夜再去打搅潘家,不大合适。胡雪岩便催阿巧姐进城,送到潘家,约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岩便不再惊动主人,径自作别而去。
轿子已经打发走了,他信步闲行,一走走到观前,经过一家客栈,正有一乘轿子停下,轿中出来一个人,背影极熟,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脚,回头一望,让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鹤龄。
『真想不到!』嵇鹤龄也很高兴,『竟在这里会面。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
『我也要问这话。』胡雪岩说,『大哥,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接头今年的海运。来了几天了。』
『这样说,杭州漕帮出乱子的事,你还不晓得?』
『我听说了。虽不是我的事,到底与海运有关,心里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脱不开身。』嵇鹤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的屋子在哪里?』
『喔!在这里。』
嵇鹤龄引着胡雪岩到他的住处,也是一个小院子,有人开门出来,胡雪岩一愣,没有想到是个妙年女子。
『这是胡老爷!我换帖兄弟。』
『胡老爷!』那妙年女子,含笑肃客∶『请里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称呼,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示意,视线却始终不离,看她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月白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玄缎长背心,散脚裤,天足,背后垂着漆黑的一条长辫子,象是青衣侍儿,但言谈举止,却是端庄稳重,又不象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同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
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白己的下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嵇鹤龄。
『你倒真象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齿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娟,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他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象陈世龙那样的,拜托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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