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象你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决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
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便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走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
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叫那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他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来,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
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仪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庚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合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地步力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说话,是要那粮商先卖出,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你新铏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工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时己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敌人相见,所以渐渐疏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见些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
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着,王老爷这一来,
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他十十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往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象《封神榜》斗法似地,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个吃便饭好了。』
把来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实不相瞒,张先生,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说。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我已经答应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
家「。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啊!』张胖子咧丑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张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眼前就要靠你帮忙,我跟王老爷提过,想跟海运局做往来。现在银根松,摆在那里也可惜,你想个什么办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别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我有数了。』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他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两人拊掌大笑,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闲话少说,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还不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合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话得直率,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当其冲,必受大害。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个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己万万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
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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