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 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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