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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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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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

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

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

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

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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