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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