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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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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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刮刮叫。』『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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