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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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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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

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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