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适。』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奇#書*網收集整理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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