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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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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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

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长毛告密,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

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密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首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末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字。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教我不好交代。』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

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

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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