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第六章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惟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须姊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楞。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
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