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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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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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

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

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

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

『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

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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