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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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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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

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

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第八章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

由此虎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欠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活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其时也正是李鸿章### 、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

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 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

收复了浙北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 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北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中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示。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塘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

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脚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

刘不才站住脚,陪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你来做啥?』

『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

『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

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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