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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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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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

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哪就什么都不必怕。时候不早了,上床吧!』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处处都是疑问,实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刚光复,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镗;笃、笃、镗』

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的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没有睡着?』

『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

『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不安静;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效验了。』『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功夫?』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梆子没有?』『听到。』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夫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周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

『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那时候去巡查就是。』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咸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逃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

『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骚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紧急骚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不会耽误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口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矫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主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几句辩白。』『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

『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

『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可是——,』

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楞,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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