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那末,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
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建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第一、借款总数,关于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局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局,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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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之第三部《灯火楼台》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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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
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圣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
『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乱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复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签订了『中俄返还伊犁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既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所谓『廷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如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虽非锒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定了『斩监』的罪名。
不过,朝廷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间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经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锋相对。
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傣』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
『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定日子了。』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
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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