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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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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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为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盲,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朕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不但有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来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协力,互为拭泪;诛徐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所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姊妹』俩相对流涕。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

这样东西,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须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惟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

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虑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均金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那末,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宝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均金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新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均金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错就做错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老早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祸。不过报应也太惨了。』『打听,打听。』胡雪岩说∶『齐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均金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好于宝均金。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此人怎么样?』

『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龙去脉。』

原来宝均金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即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上官看宝均金的分上,只有格外宽容。

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均金,要他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均金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均金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穷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徵,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咸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徵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欲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有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徵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长女的身分,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徵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的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帐,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吊上一吊。』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祥,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上』,姊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宝均金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果然,吴棠看宝均金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帐,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那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桢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

象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均金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象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阜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亦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均金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博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丁宝桢『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如何,详细具奏。』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分,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均金见了面,他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桢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

『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日子过了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均金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均金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徐用仪心想,这一来玉均金得以耳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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