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天;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春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庆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已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锺,锺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锺;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锺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锺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杓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暮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汇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听;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言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理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你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约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昨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有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国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这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楞,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第四章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廿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廿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
你说呢!『唐子韶一楞,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贷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不坏,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贷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贷,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微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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