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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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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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高阳-萧瑟洋场第四章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但亦无法,只好等纰漏出来以后再来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周家禄,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慰亭,』他问∶『你是中书科中书?』

『怎么样?』袁世凯不置可否,先打听出了什么事。『你看!』

是北洋来的公事,说庆军保奖一案,中书科中书袁世凯,保升同知,业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档册,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请饬该员申复云云。

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平地起楼台,搞了个五品同知,这个职务是武职,故别称『司马』;但官却是文官,前程无量,比二、三品的副将、参将还值钱;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这个底缺如果不存在,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很沉着,『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说∶『你倒猜上一猜。』

『用不着猜,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部照」,姓不错,是袁,名字不是,当然是借来的。』『是,是,周先生明见万里,这件事,』他打了个千说∶『请周先生成全。』

『成全不用说,据实呈复,连庆公都要担个失察的处分。』周家禄紧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容易,一个麻烦,要你自己挑。』『那请周先生指教,是怎么样的两个办法。』

『先说容易的,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周家禄说∶『这个办法,不但容易,而且方便。你方便,只要一角公文,袁世凯为袁某某的改名。恢复原名即可。』袁世凯不愿用这个容易方便的法子,因为他在韩国已是知名人物;尤其有关系的是,朝中自慈禧太后、恭王到总理衙门章京,都知道有个在朝鲜立了功的袁世凯,一改名字,区区同知,有谁知道。

不过他拒绝的理由,却不是这么说,『周先生,实不相瞒,』他说,『原来的部照,是我一个堂侄子的,此人业已去世,恢复原名,有许多意外的纠葛。请说难的那个办法吧!』『难的那个办法,就是你自己托人到吏部去活动。吏部那些书办,花样之多,意想不到,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你这件事,只怕非千金莫办。』『是、是。我照周先生的意思去办。』『好!我暂且把公事压下来,等你到吏部活动,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

『是。多谢、多谢。』

『慰亭!』周家禄笑道∶『我有一首打油送你。』

说完,拈起笔来,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纸,一挥而就;袁世凯接过来念道∶『本是中州歪秀才,中书借得不须猜。一时大展经纶手,杀得人头七个来。』等他念完,周家禄哈哈大笑,袁世凯也只好陪着干笑几声,以示洒脱。

回到自己营帐,袁世凯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徐世昌,是个举人,办事很扎实,托他去活动,万无一失。只是照周家禄说,花费须一千两银子,款从何出,却费思量。

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张謇。他兼管着支应所,粮饷出入,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一千两银子就有着落了。见面招呼,一声『张先生!』张謇便是一楞,原来他称周家禄是『周先生』,叫张謇一向只『老师』二字,如今不但改了『先生』,而且还加了姓,此又何故?一时不便责问,只冷冷地答一声∶『有何见教?』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错了,但亦不愿再改口,只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困难,请张謇『成全』。

『成全不敢当,不过既然是朋友,理当相助。支应所的款子是公款,我不便私下借给你;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的公费每月二百两,你写五张「领结」来,我把你的五个月公费先发给你。』『好!请问领结如何写法?』

本来『印结』之结,当作承认事情已经结束来解释,辞句上不大好听,没有人去理会,只是袁世凯心里有病,将张謇所开的印结式样,拿回去一看,上面写的大意是,领到某月份公费二百两,当面点清,成色分两,均未短缺;嗣后倘有短缺,决不致提出任何补偿的要求。倒象防他会耍赖似的,心里已经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当作作官秘诀来用的『六部成语』,其中『吏部』有一条常用的成语,叫做『甘结』,注解是∶『凡官府断案既定,或将财物令事主领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据,上画花押,谓这甘结』。顿时大为光火;原来所谓印结是这么一种做低服小的表示,不过画花押改为钤印而已,他觉得支应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这回的保案中,张謇不过是以县丞保用为七品的知县;自己是同知,所谓『五品黄堂』,凭什么要向支应所具印结?当时大发了一顿牢骚,但不具印结,领不到银子,只好忍气吞声照办。可是张謇虽然听说他背后大骂『何物支应所』,觉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脸嘴,令人齿冷;但还是很帮他的忙。

『慰亭,』他问,『你这银子是要在京里用?』『是的。』

『那么你要寄给谁呢?』

『我的一个总角之交。』袁世凯答说∶『姓徐,大概已经是新科举人了。』

张謇懂他的意思,他这姓徐的朋友应北闱乡试,如今已经发榜,可能榜上有名,不过远在异国,未得京师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张謇说道∶『我当然不能发你现银,用银票呢,又怕寄递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烦。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喔,请张先生说。』

又是『张先生』!听惯了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现在第二回听见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刺耳。不过张謇还是很耐心地说∶『本军的饷银,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发的;我现在给你一张领据,你寄给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领,岂不方便。』『好,好!费心张先生了。』

『你贵友的大名是哪两个字?』张謇又说∶『领据上指明由某人去领,比较保险。』

袁世凯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说∶『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里人?』

『这也要写在领据上?』

『不是这意思。我要写明他的身份,赴北闱当然不是监生,就是生员,生员就要写明哪一县的生员,所以我问他是哪里人。

『他是生员。』袁世凯说∶『他原来浙江宁波人,乾隆年间迁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阳知县,殁在任上,葬在河南汲县,他家以后就一直寄居在那里,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隶人,或者河南人。』『这样说,他还是天津的生员,如果是汲县进的学,就得在河南乡试。』

张謇开了领据,指明由『原天津生员徐世昌』具领『。等这张邻据寄寄到徐世昌手里,他已经是新科举人了。徐世昌是与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场的。三场考毕,在等候发榜的那一个月之中,功名心热,得失这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常常往来的一个好朋友,便劝他去求一支签。

他这个朋友叫柯绍半,字凤笙,山东胶州人。告诉徐世昌说∶『琉璃厂的吕祖祠,那里的签,最灵验不过,有求必应;有应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徐世昌欣然乐从,到了琉璃厂吕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庙还盛,信心便又添了几分。当下虏诚祷祝,抽了一支签出来,上面写的一首诗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频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楼透,便是丹成鹤到时。』『这好象工夫还不到。』徐世昌说∶『今科恐怕无望。』『不然。』柯绍半说∶『照我看,这是指春闱而言,第二句「频添火候莫差池」,是说你秋闱得意以后,要加紧用功,多写写「大卷子」,明年会试中式,殿试得鼎甲,那岂非「十二重楼诱」出?』

徐世昌听这一解,大为高兴。再看诗后的『断曰』∶『光前裕后,昌大其门庭』,益发满心欢悦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报来了,不过徐世昌却格外难堪,原来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

当下开发了喜封,在会馆中乱过一阵,等静下来不由得凄然下泪。

『大哥,我看你的闱墨比我强。』徐世光安慰他说∶『一定是五经魁,报来还早呢!』

原来乡试发榜,弥封卷子拆一名,写一名,从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写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写榜从第六名开始,前五名称为,『五经魁』,留到最后揭晓,那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经魁的卷子时,闱中仆役杂工,人手一支红蜡烛,光耀如白昼,称为『闹榜』。其时黄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说是『报来还早呢』。

『报!』外面又热闹了,徐世昌侧耳静听,报的是∶『贵府徐大少爷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五名举人。』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泥金报条上所写的,还怕会眼花看错,报子『连三元』来讨赏,赏了二十两还不肯,说是∶『大少爷、二少爷,双喜临门,起码得赏个一百两银子。』

这总不是假的吧!

争多论少,终于以四十两银子打发了『连三元』。不过这是『头报』,接下来还有『二报』、『三报』,少不得还要破费几两银子。这一夜会馆中很热闹,徐氏兄弟棠棣联辉,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更是贺客接踵不断,直到午夜过后,才得清静下来,虽然人已经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二弟,好灵啊!』徐世昌突然跳起来,大声嚷着,倒把徐世光吓一大跳。

『大哥,什么东西好灵?』

『,二弟,你不能用「东西」这种字眼,我是说吕祖的签好灵。你看。』徐世昌指着签词∶『「光前裕后」,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吗?』

『呃!』徐世光也觉得有点道理,『真的,吕祖已经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过,二弟,你也别太得意。你将来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长的身份,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么,徐世昌说∶』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我将来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刚刚是在谈吕祖的签,大哥一定在签上有所领悟,而没有说出一个究竟来,我就不便置喙了。』『当然!当然是签上透露的玄机,你看∶』昌大其门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荣宗耀祖吗?『

『徐世光无话可答,只有连声应说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们徐家的门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肃穆地说∶『明天到吕祖祠去磕个头,一则谢谢他老人家的指点;再则今后的行止,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徐世光听兄长的话,第二天又一起到吕祖祠祝告求签。这回是各求一支,叩问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签,意思不是如回家读书,明年春天会试再来;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门何所图,胜如家里坐,虽无上天梯,一步高一步。』『二弟,你回去,我不能回去。』徐世昌说∶『签上说得很明白,出门胜似在家。我在京用功为妙。』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一个人先回家乡;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是兵部尚书张之万家,他们是世交,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读书,附带办办笔墨,住在张家后院。

后院很宽敞,徐世昌布置了卧室、书房以外,还有余屋,打算着设一个神龛,供奉吕祖;主意将定未定之际,夜得一梦,梦见吕祖,告诉他说∶『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事须秘密;我云游稍倦,需要小憩时,自会降临,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不宜有人打搅。』平时做梦,刚醒来时还记得,稍停一停,便忘得精光;只有这个梦,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非同小可,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所以一切亲自动手,找一间最隐密的房间,悄悄置了一座神龛;白天门户紧闭,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方开密室,在神前烧香膜拜,同时置了一副『吕祖神签』,以便疑难不决时,得以请吕祖指点。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少不得也要求支签,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签上指示,不但可办,而且要速办;迟则不及。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吏部有没有熟人?『什么事?』

『是一个朋友袁慰亭,有点麻烦。』徐世昌细说了缘由。『这是吏部文选句该管。』张瑞荫说∶『这种事找司官,不如找书办。』

『正是,袁慰亭信中关照,也是要找书办;我问有没有熟人,就是说吏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

『我们这种人家,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张瑞荫说∶『等我来问问门上老牛。』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脸一红说∶『是,是,我说错了。就拜托你找老牛问一问吧?』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他说∶『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在吏部文选人司很吃得开。不过不知道在在京?』

『怎么?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老何原籍山西蒲州,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不知道走了没有?』

『你赶快去一趟。』张瑞荫说∶『看看何书办在不在?在呢,就跟他说,有这么一件事。』这件事的始末,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请老牛去谈。这是有回扣的事,老牛很巴结地,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到晚来回话,『好险!』老牛说道∶『只差一步,行李都上车了,明儿一大早就走。』『喔,你跟他谈了?』

『是的。』

『有办法没有?』

『他们怎么会没办法?』老牛笑道∶『就怕「盘子」谈不拢。』『他开的「盘口」是多少?』张瑞荫问。

『何书办说,这件事一进一出,关系极大,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家,不但升同知不必谈,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不是吏部的事,』徐世昌问∶『是哪一部的事呢?』『刑部。』

『好家伙!』徐世昌大吃一惊,『还要治罪啊!』『人家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全听他的。不过,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那就只好听他狮子大开口了。』『要多少?』

『两千。』

正好差了一半;徐世昌面有难色,将袁世凯的信,递给了张瑞荫看。

看完信,张瑞荫问道∶『老牛,他跟你说了没有,是怎么个办法?』

『大少爷,你倒想,他肯跟我说吗?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事不难办,不过就告诉了你,你也办不到。』『好吧,跟他讲盘子吧,最多给他一个半数。』张瑞荫又说∶『徐老爷的朋友,不是外人。』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是!既然大少爷交代,我尽力去办就是。』老牛又说∶『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

连夜折冲,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先交一半,等办妥了再交一半。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领了出来,存在阜康福钱庄,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交给张瑞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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