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惟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
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地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师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看得上眼的。』『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中外服饰时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都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石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末一年以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这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鉴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思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样,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设;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教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管事的楞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悄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各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此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碗饭,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划,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说话。『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楞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发嫁妆要教大家都来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大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