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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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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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呢?』德馨问说,『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口,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褥节,富家大族办喜事,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称为『谢将』。莲珠是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地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得。』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叠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

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在交谈的情形,我也听到了这一点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

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言善道,善体人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地,胡雪岩只有感激的分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馨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

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度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作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未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里,只见阿福掀帘人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借此走到间壁,杨师爷随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作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悬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

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

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人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无主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时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后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者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

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在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下楼亲自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地接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个电报吗?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者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

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彼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

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二太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

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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