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枪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面,不过是个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象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
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要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微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象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象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千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象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上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主;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桌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分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他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象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着?』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
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扎,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讶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分的人家,请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象周先生现在也够身分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分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绪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间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的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镜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汁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熟不拘札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简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
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用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象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儿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悠扬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
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 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
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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