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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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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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你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来,『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象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地,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象是局外人,

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他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

顾前不顾后,一门心里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吗?』

『自然罗!』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

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面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作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

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

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

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

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

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

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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