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地,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锋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店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奇Qisuu书网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
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 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
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地,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得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做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计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青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
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味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作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象从前了,打抢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份起来,包他象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象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帐,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
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 「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
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外,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决不能失掉的。其次他是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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