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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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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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佯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 自然罗!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象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

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他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

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

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

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

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

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

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1 』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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