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岸去做啥?』她气鼓鼓地问。
陈世龙本来就聪明,加以这阵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待人处事的诀窍。这样一件有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更不敢疏忽,所以这时不忙着答阿珠的话,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态度弄明白了再说。
他在想∶阿珠问到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他们上午的那一番谈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亲去谈她的终身。既然如此,上午为何不站出来说话,此刻却大光其火?可见得光火是闹脾气。她的脾气他也摸透了,越顶越凶最好的应付办法是让她发不出火。
于是他赔笑答道∶『这我倒不晓得。要不要我追上去问一声?』
『难为你!』阿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们师父徒弟,一上半天,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怪话?』
既然叫穿了,陈世龙何可否认?但怎么样承认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细说从头,就会把胡雪岩苦心设计。说到了她心里的那番话的效用,付之东流。左右不是,十分为难,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个计较,觉得就象筑堤防水一样,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龙』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时机不可,河官到了合龙的时候,如果情况紧急,往往会纵身一跳,跳在缺口里,身挡洪流。别人看他如此奋不顾身,深受感动,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现在自己也要有那纵身一跳的勇气,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说∶『既然你已经都听见了,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阿珠,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头乱跳,急的是怕人看见不象话,便低声喝道∶『怎么这副样子?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也容易,你说一句,我就起来!』
这一句是什么?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里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吓他一吓,『你越是这么赖皮,我越不说!起来,起来!不然,我永远不理你。』
陈世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个了局不可,因而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说∶『你不说一句,我永远跪在这里!』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阿珠恨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自己晓得的。』
『对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一句,陈世龙一颗心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真的「行了」?』
『不要罗嗦!』阿珠把脸一沉∶『你再不起来,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但陈世龙还要试探一下,『起来可以,』
他说,『你拉我一把!』
『不拉!为啥要我来位你?』阿珠拿手指刮着脸羞他∶『 「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你两个膝盖不值钱。』
『就看在「膝下有黄金」的分上,扶我一把!』陈世龙一面说,一面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只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陈世龙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来,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只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听『喀喇』一响,舱中顿时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轻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亲亲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让陈世龙一把搂住,也不知他的一双眼睛是怎么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那两片嘴唇会一下子很准确地找着了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珠又羞又急,却又有种夏天伤风闭汗吃酸辣热汤面的味道,是说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舱里虽然黑漆一团,外面却是朗朗乾坤,如果让人发觉,怎么还有脸见人?因而,一颗心提到了喉头,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过头去,这样低声说了一句。
『再亲一个!』
『还要?』阿珠发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陈世龙适可而止,放开了手,拉她坐了起来,温柔地问道∶『要不要开窗子?』
『自然要开的。』说着,她自己伸手去拉开了窗子,等光亮扑了进来,她赶紧避开,缩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鬓发,拉拉衣襟,闭着嘴,垂着眼,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罗嗦!』她抢着说道,『安安分分说几句话,不然,你就替我请出去!』
陈世龙不响,只嘻嘻地笑着,一双眼睛盯着阿珠,从头到脚,恣意赏鉴,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恼。
『你不要这样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认识。』
『对不起!』陈世龙笑道,『我舍不得不看。』
这话说得她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于是语气缓和了∶『好也好在心里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摆在脸上呢?你脸皮厚,不怕人笑,奇#書*網收集整理也要给人家想想。』
说到这话,陈世龙便把视线避开。但立刻又拉了回来,不见阿珠的脸,就象失落了一样什么要紧的东西,一定得找着了,才能安心。
就这片刻的沉默,阿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比较平伏了,摸一摸险,也不再那么发烫,于是便说,『我要好好问你几句话。你是不是规规矩矩的告诉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陈世龙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一定凭良心。你说好了。』
『你跟你师父,老早就谈过我的事?』
『是的。老早谈过。』
『怎么说法?』
『这话就难说得清楚了。』陈世龙说,『话很多,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照这样看,你们不知道打过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们『私相授受』的可恶,便发怨声,『只怕让你们把我卖到外国,我都不晓得。』
『哪个敢打你的主意?』陈世龙故意装得很认真他说∶『第一个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 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你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啥不敢?』
『怕碰你一个钉子,以后的话就难说了。』
想想这也是实话。但她同时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里,被公认为厉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陈世龙来,差得就太远了,如果他们真的起下什么没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们摆布得走投无路。然则自己所倚恃的是什么呢?
是陈世龙的一颗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
想到这里,觉得要恩威并用,体贴固然要紧,但也要立下许多『规矩』,不可迁就。当然,这是以后的话,眼前还得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胡先生』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听来非常新鲜,以前他从没有听她这样叫过。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与胡雪岩的关系,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妇随』,他怎么叫,她也怎么叫。意会到这一点,陈世龙觉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这是她在胡雪岩脸上从没有见过的表情。那象个顽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种使人醉心之处,这时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了。
突然,陈世龙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问得一愣,不过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个『倒打一耙』
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满他说,『刚刚说过的话,就忘记得干干净净!
你哪里有一点心在人家身上?『
『对不起!』陈世龙赔笑致歉,『我实在高兴得有些昏头了。』
在这一迁延之间,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问话,便又说一遍∶『我是问,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
『你自己总听见了!千言万误一个字∶好!』
这是指她『听壁脚』而言,不便否认,『我是说平常,总还有些话。』
她说。
『不要去打听了。』陈世龙摇一摇手,『我们只谈我们的事。』
『对!』阿珠脱口说了这一个字,接着便问∶『 他们上岸谈啥?是不是谈我?』
『一定是的。』
『那么你刚才怎么「装羊」,说不晓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声∶太太!』
『咄!』阿珠红着脸说∶『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陈世龙有些不胜感叹似地,『先叫你张小姐,以后叫你阿珠,现在叫你太太!几个月的工夫,变得这么厉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实在奇妙之至,从认识胡雪岩开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这半年工夫,过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陈世龙又说,『一个人全要靠运气,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运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不能光靠运气,运气一时,总要自己上进!』
话中带着些教训的意味,陈世龙觉得有点刺耳,但转念想到,这正是阿珠心里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关的想法,才会有这样的话头。于是他的那一丝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作声,阿珠也不开口,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还是她的一瞥即避,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讶然说道,『爹还不回船?』
『一定在镇上吃酒。有一会才得回来。』
『你饿不饿?』
『我不饿。』陈世龙问道∶『你呢?』
『我也不饿。不过┅┅』阿珠顿住了,在想心事。
不饿就是不饿,『不过』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陈世龙忍不住追问∶『不过,怎么样?』
『我们到外头去!』阿珠站起身来,『黑咕隆咚地,两个人在这里,算啥一出?』
照陈世龙的心思,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相偎相依,低声密语。但为了顺从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
走到中舱,点起煤油灯一看,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四副杯筷,一壶酒,也不知船家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舱之隔,竟无所知,令人惊讶。
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脸又红了,『 你看!』她低声埋怨陈世龙,『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不肯惊动,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也不点灯,也不催他们吃饭,听其自然。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
『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听了去,也不要紧。』陈世龙设词宽慰,『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再说也用不着瞒。你索性毫不在乎,象七姑奶奶那样,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关切又好奇,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大好过的感觉,『我倒问你,』她说,『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阿龙」,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
陈世龙还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话中,微带酸味,心里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么叫,我只好那么答应,说实在的┅┅』话到口边,陈世龙觉得有些刻薄,摇摇手说∶『啊,啊,不谈了。』
『怎么?』阿珠钉紧了问∶『为啥不谈?』
『不相干的事,何必谈它?』
『说说也不要紧嘛!』
看她如此认真,陈世龙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说道∶『听了实在有点肉麻!』
阿珠微微笑了,这是对他的答复,颇为满意的表示,因而没有再问下去。
陈世龙有如释重负之感,帮阿珠点好了灯,对坐吃饭。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献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饭、夹菜,自嘲是个『大脚』丫头『,这是他从杭州听来的,嘲笑喜欢服侍娘儿们的男人的一句俗话。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是陈世龙的话多,谈这个、谈那个,不大谈到他自己,但阿珠仍旧听得趣味盎然。
『回来了!』
突然间,陈世龙一喊,阿珠回头去看,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她顿时心慌,不知见了她父亲和胡雪岩,持何表情?当然也没有躲到后舱的道理,那怎么办呢?唯有尽力装得平静,收拾收拾饭桌,等他们上了船,随机应付。
陈世龙很快地迎了出去,帮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张上了船,又来扶胡雪岩,他趁机把陈世龙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经谈妥。
『咦!』胡雪岩一进舱就开玩笑,『你们两个人这一顿饭,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们,一直等到现在。』阿珠看他们都是满脸通红。酒气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来说疯话!』
『不说,不说!』胡雪岩醉态可掬的,『不说疯话,说正经话。』
『吃醉了酒,有啥正经话好说?我替你们去泡浓浓的一壶茶来,吃了去睡,顶好!』说着,她喊着船家来拾掇残肴,自己拿着瓷茶壶去沏茶。
人在外面,心在舱中,注意着听胡雪岩会说些什么?哪知所听到的,却是老张的声音∶『世龙!』
『嗯!』陈世龙重重答应。
就这一呼一应,把阿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这只手捏着一把茶叶,那只手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父亲会说出什么来?偏偏老张又没有声音了,越发使得做女儿的惊疑不定。
『老张,』胡雪岩打破了难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说,我来跟世龙说。』
『好,好!我不晓得跟世龙说啥好?你来!』接着老张便喊∶『阿珠,阿珠!』
听这语气,想来爹爹已经答应了!阿珠心想,这话要悄悄来说,怎好大呼小叫地?心里有些气,便大声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来,我有话说。』
『有啥话你不会进来说?』
『我就进来。』老张答应着,果然走出舱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脚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稳。
阿珠赶紧扶住了他,埋怨着说∶『黄汤也少灌些!为啥吃这许多?』
『我高兴啊!』老张答道,『人生在世,就是象今天晚上这样子,才有个意思。』
兹爱之意,溢于言表,阿珠不但感动,而且觉得自己的福气真不坏,不过口头上当然还带着撤娇埋怨的语气。
『一开口就是酒话!』她说,『从来也没有听你说过什么「人生在世」,文绉绉地,真肉麻。』
说是这样说,孝顺还是很孝顺,把她父亲扶着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过来。
于是老张一把拉住她,抬眼望着她说∶『阿珠,你要谢谢胡老爷。』
『为啥?』
『他替你做了一头好媒,』老张放低声音说了这一句,又连连点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却不便有所表示。心里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亲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免得受窘,一方面却又想听听,胡雪岩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老张当然还要说,『阿珠,』他一本正经地,『胡老爷做媒,我已经答应他了,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白头偕老。』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谁呢?虽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亲不会说话,而阿珠心里仍有些着急,总觉得要听到了『陈世龙』这个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却是害羞的活∶『爹,说你说酒话,你还不肯承认。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是啊!你总也晓得了,我不说也不要紧,不过婚嫁大事,总得跟你说一声。』
话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有些不着边际,外面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们父女俩请出来吧!我有几句话说。』
『好,好!』老张也高声人道∶『还是要你来说。』
说完,他站起身来去拉女儿,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却禁不住她父亲硬拉,到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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