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怎么说,我不晓得。不过,大哥,』胡雪岩的脸上,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古板正经的神色,『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故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象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锗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象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
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
『嘿!』嵇鹤龄睁大了眼说∶『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书,我比你多读了几句,论世故,我实在不及你。』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后题,『我说过,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而结为昆季,这就象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说他俗,俗到不堪言状,说他雅,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比雅人还雅,这就是嵇鹤龄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于胡雪岩的喜欢他,是喜欢他那副生气勃勃的劲道,哪怕家里等米下锅,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义不容辞!』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鹤龄兄春风得意,声名鹊起,贺客必多,都归我招呼。摆酒唱戏「开贺」,我心里也有谱了,起码有十天好热闹。』
『嗳,老兄,老兄!』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你少给我出点花样,弄出暴发户的样子来!』
『做此官,行此礼,哪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
『斯世何世?长毛找到黄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我们在这里瞎起哄,给京里「都老爷」晓得了,随便什么奏陈时政的析子上,带上一笔,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老裘,眼前不必铺张,自己人悄悄玩一两天,有个庆贺的意思,也就够了。好在至迟年底,总还有一场热闹。』
『对,对!』裘丰言『从善如流』地连声答应,『鹤龄兄,年底纳宠之喜,也就跟洞房花烛的「小登科」一样。到那时候,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才貌双全、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这也再说。如果公事顺手,年下无事,倒不妨热闹热闹。』
『好,有这句话就行了。年下办喜事,自然也是我的「总管?」。』
『当然,少不得要奉烦。』嵇鹤龄又问∶『老裘,你现在忙不忙?』
『你晓得的,我是无事忙。』
『那就忙点正经的。』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你看,请老裘来帮忙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享,便接下来问一句∶『你请老裘在哪方面帮忙?』
『自然是押运。』
『我也猜到是这方面。』胡雪岩问裘丰言说∶『老裘!请你当海运局的押运委员,你肯不肯屈就?』
『谈不到这两个字。海船我还没有坐过,不晓得会不会晕船?这都不去说它了,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就是怎么!』
『承情之至!』嵇鹤龄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说道∶『我猜你另外还有事托老裘?』
『是啊!「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等你那个条陈准了,先请老裘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鹤龄说,『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
『对了!』胡雪岩说,『我本来想叫我那个「学生子」去办,一则伯他年纪轻,不够老练,再则,「一品者百姓」的身分,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爷!』
『好了,好了!』裘丰言用告烧的语气说,『雪岩兄,你不必调侃我了。
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甚明白。『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说了个大概,裘丰言好热闹,爱朋友,对尤五这样的人,跟嵇鹤龄一样,渴望结交,运洋枪的差使,也觉得新鲜有趣,所以满口答应。
『不过,说句实话,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嵇鹤龄提出警告,『这年头,萑苻遍地,洋枪这样的利器,暗中颇有人眼红。老裘,你是有名的「酒糊涂」,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设法阻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 你道我醉得如何?
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而颇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
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拢,』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一顿酒,就拢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了。在等候甜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帐,能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弟明算帐,帐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帐,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
接着就谈到用人,这下嵇鹤龄却有话了,『雪公!』他问,『局里哪几位是非留不下可的?』
王有龄懂得他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人。』这是表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深切的私人,『不过,有一两位平日颇为出力,你能维持就维持,真的以为不行,当然也由你自己处置。』
接着,王有龄说了两个可事的名字,嵇鹤龄都把他记了下来,表示一定设法维持。
『那么,雪公另外有没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龄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于,最近从家乡来,我不想把他带到湖州,怕有人说闲话,「官亲」太多。你如果能设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请雪公叫令侄开个履历给我。』嵇鹤龄又说∶『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预备用裘丰言。雪公看如何?』
这是嵇鹤龄的子腕,有意表示恭敬亲切,当然,王有龄即使不赞成,因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内,也不会反对,而况事不干已,且对裘丰言的印象不坏,所以他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着说,『到松江去接洋枪,我想请老裘顺便去跑一趟,请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过「酒糊涂」办这种事,会不会出纰漏?』王有龄说,『我看最好叫你那个姓陈的后生跟了他去,这个人年纪虽轻,人倒能干。』
『既然寻公看他能干,不妨在猢州给他一个什么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他说了这一句,想想又不对,赶紧再接一句∶『当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个道理。』胡雪岩说,『陈世龙年底要成亲了。有个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两家的场面上都好看些。』
『这可以!』王有龄随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龄和嵇鹤龄不约而同的面现诧异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这话怎么问下去?
也不需他们动问,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门清卉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有龄和嵇鹤龄自然都极注意的在听,但两人的反应不同,王有龄是替他惋惜,嵇鹤龄则颇为赞成,说胡雪岩这件『快举』,大有唐人侠义之风。
第十六章
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力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 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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