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世龙上岸,在码头上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陈世龙先下轿,一直奔了进去,只见郁四一个人在喝闷酒,叫应一声,接下来说∶『胡先生来了!』
郁四顿有惊喜之色,『在哪里?』他站起身问。
『从船上下来,就到这里,他是专程来看四叔的。』
正说到这里,胡雪岩已经走进二门,郁四急忙迎了上去,执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说了句∶『四哥,你不要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正说到郁四伤心之处,眼泪簌簌地流个不住,顿足哭道∶『做人真没有意思!』接着又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地说,不逢知己,连痛哭一场都不能够。自己有多少心事,无人可诉,这份苦楚,一时也说不尽。如今交代了胡雪岩,便要辞掉衙门里的差使,找个清静地方去吃素念佛,了此余生。
『四哥,四哥!』胡雪岩连声叫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这样解劝着,他半搀半携地把郁四扶到里面,接着阿兰姐出来拜见,虽是初见,久已闻名,她知道这是自己父亲的一个很够分量的朋友,所以礼数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阵,接着重治酒肴,留客便饭。
胡雪岩在席问只听郁四诉苦,很少说话,一则是要多听,二则此时也不便深谈。等郁四倾吐了心里的愁郁,精神显得振作了些,他才说道∶『四哥,我有几句心腹话想说。』
『噢!』郁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钱庄里去坐。』
到了聚成钱庄,郁四那间密室里没有第三者,两人靠在烟榻上,聚首密谈,胡雪岩的第一句话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郁四长叹一声,又息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晓得从何说起?这件事┅┅』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察言观色、这没有说完的一句话是∶这件事我做错了。有此表示,见得胡雪岩的那句话一针见血!这就用不着再迂回试探了,『四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替你把阿七弄回来!』
一听这话,郁四仰直了头看着胡雪岩,仿佛弄不懂他的意思,当他在说笑话,当然不会是笑话!胡雪岩从不说这些笑话的,就算是笑话,他也相信胡雪岩有把笑话变成真事的手段。要考虑的只是自己这方面。
『难处也很多┅┅』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四哥,你不要管这些个。你说的难处,我都知道,第一,怕阿兰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里有气,故意拿跷。
这些都不是难处,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帖帖,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唱一出《马前泼水》,那就不必再谈。否则,一切归我来办。你倒说
一句看!『
『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还说什么?』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这一句话,你请躺一躺,我跟世龙说句话,马上就回来。』
于是胡雪岩离榻而起,把陈世龙找到,拉至僻处,密密嘱咐了一番,等陈世龙领计而去,他才回到原处。
『四哥,』他说,『我话先说在前面,谈到你的家务,只怕我言语太直,你会不会动气?』
『这叫什么话?你我的交情,哪怕你就责备我不是,我也要听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实说了,你那位令嫒,大家都说她厉害得很,可有这话?』
『有的。』郁四点点头,『我也在防她。』
『至亲骨肉,时时刻刻要防备,那就苦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来为去,为两个钱。我劝你不如趁此机会分家。女儿也得一份,叫她不必再想东想西,岂不爽快吗?』
『嗯,嗯!』郁四慢慢点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你再说,你总还有话。』
『分家也有个分法。』胡雪岩说,『我先要问你,你自己总也有过打算?』
『我哪里有什么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凉,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们怎么说,怎么好,反正我都丢开了,随他们去搞。不过,』郁四顿了一顿,显得有些激动,『小和尚一来,听说了他的情形。我心里才高兴了些。今天,你路远迢迢抽出工夫来看我,想想这个世界上也还有些好东西。说句实话,到现在我才稍微有点做人的乐趣。』
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岩觉得很安慰,也越觉得要替他尽心,『四哥,』他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变得深些。府上的事,要通盘筹划,麻烦虽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郁四很兴奋的回答,他自己也盘算过家务,但越想越头痛,始终鼓不起勇气来清理这一团乱丝,现在听胡雪岩这样说法,先就如释重负,心里好过得多。
『那么,一样样地谈。我先请问,你衙门里的差使,将来怎么样处置?』
户书是世袭的差使,因为手中有一本将全县田地业主、座落、亩数、赋额记载得明明白白的『鱼鳞册』,这就是世世代代吃着不穷的衣食饭碗。如果阿虎不死,自然归他承袭父职,现在膝下无子,即令将来有后,要把儿子教养成人,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渺焉无凭,作不得那佯不切实际的打算,所以郁四曾经一度想辞差,这是绝少有的事,通常总是有亲子则亲子承袭,否则就收个螟蛉子,甚至高价顶让,改姓承袭。此刻当然已不作辞差打算,但究竟应该如何处理?郁囚却一时不得主意。
遇见胡雪岩,他就懒得去伤脑筋了,直截了当地摇摇头∶『我不晓得。』
『好,我再请问第二件。』胡雪岩说,『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这件事我最为难!』郁四放下烟枪,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九岁,又没有儿子。怎么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当然要守。』
『守节是越守越难。尽有守到四十出头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说句老实话,我们又不是啥书香门第,不妨看开些,再说,为儿子挣座贞节牌坊,还有点意思,没有儿子,没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说它,就算守着了一座贞节牌坊,有啥味道?』
『你说得透彻。我主意定了,还是劝她嫁的好,有合适的人,我把她当女儿嫁出去,好好陪嫁。不过,』郁四皱眉又说,『万一她一定要守,怎么办?』
这当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为她在族中选一个侄儿过继为子,然而将来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没有话说,倘或三年五载以后,郁四撒手归西,则孤儿寡妇,难保不受人欺凌。
这些难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凭四哥你在外头的面子,百年以后,不怕没有人照应府上。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族里要出花样,外人就很难说话了。』胡雪岩先这样把症结点明,然后才替他划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愿意守节,应该有个在郁四身后可以朋料她的人,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当家。郁四得找一个年轻、能干而最要紧的是忠厚的人,收为义子,改姓为郁,不必顶他的香烟,只是继承他的世袭差使。此人受恩所须报答于郁四的,就是将来照应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为郁四生下的小儿女。
这是面面俱到的办法,郁四完全同意。难题是这个可以『托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户房中,郁四虽有些得力的帮手,但不是年龄太长,早已生儿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虽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什么花样,郁四一死,必定难制,托以孤儿寡妇,会变成羊落虎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好在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兴奋地欲有所言,但刚抬起身子,便又颓然倒下,摇摇头自语∶『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办法,没有什么行不通的,随即问道∶『怎么说不行?』
『我倒想到一个人。』郁四慢吞吞地说∶『只怕你不肯。』
这一说胡雪岩才明白就里,『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龙?』他问。
『不错。』郁四说,『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没法放手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你的事也要紧,果真世龙自己愿意,我也不便反对。』
『那再谈吧!』郁四怕他为难,自己收篷,顾而言他,『你再说说看,我分家的事怎么样?』
『女儿原是分不着的,不过家私是你所挣,你愿意怎么样用,谁也管不着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笔来给女儿,也是你们做父女一场!』
话说得很含蓄,意思是这一来可以绝了阿兰姐觊觎娘家之心,省去多少是非。郁四本来当局者迷,一直以为女儿是一番孝心,现在才有些明白,觉得此举是必要的,所以连连点头∶『我分一百亩田,提两万现银给她。也要把话说明白,叫他们夫妇拿良心出来。』
说到这样的活,胡雪岩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此外你应该作三股派,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该得一股,阿七将来会有儿女,也该得一股,另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里,慢慢再说,有这一股在手里,大家都会孝顺你,千万不要分光!还有一层,等分好了,一定要禀请官府立案,以绝后患。』
『这我懂!我都依你的话做。现在,』郁四很吃力地说,『只怕阿七心
里还在怪我。『
『这是免不了的。』胡雪岩有意隐瞒阿七对陈世龙的那段情,而且还说了一句假话,『阿七其实还念着你的好处。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
回头阿七要发牢骚,哪怕给你难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样子的脾气,我不跟她计较。』郁四说道∶『照你的意思,等下我要眼她见面,在哪里?』
『等世龙回来再说。此刻你先过足了瘾,回头好有精神应付阿七。』
『应付』是句双关语,郁四会心一笑,听他的话,抽足了鸦片,静待好事成双。
郁四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悬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着处之,微微一笑,抛开阿七,问起胡雪岩自己的事。
这就有得好谈了。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并头低语,声音低到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郁四一面打着烟泡,一面侧耳静听,觉得惊心动魄,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听完了他说,『说得我都恨不能象你这样去闯闯码头。』
见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四哥,这几年是一重劫运、惊天动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就在这个当口。人生在世,吃饱穿暖,糊里糊涂过一生,到闭眼的那一刻,想想当初,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这就没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后,有人提起来,翘一翘大拇指,说一声「某人有种」,这才是不辱没爷娘!』
听这语气,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脱口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个机会,可以做一番事业。』
『噢!你说。』
『你们湖州办团练,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来,都要翘大拇指了。』
郁四不响,只是双眼眨得厉害,眨了半天,忽然抛下烟枪,坐起身来说∶『你说得对!要人要钱,我尽我的力量。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倒不是要他来请教我,是怕人说我高攀,想挤到绅士堆里,自抬身价。』
『这也不是这么说法。守土之责,人人有分!』胡雪岩略停一停说,『我来安排,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那样,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好!你去办,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说着,他下了炕床,关照聚成的人备饭,兴致极好,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
刚刚拿起酒杯,陈世龙赶到,冲胡雪岩点了点头,坐下来一起吃饭。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
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静候胡雪岩行动。
『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
『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
『出来以后怎么样?』
『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当然兴奋,急着要走。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句∶『是你!』
『是我。』陈世尤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么好端端骂人?』
『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
『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话跟你谈。』
『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还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
『 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了」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 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风韵自胜,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这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
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
『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