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
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
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
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 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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