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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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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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

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

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

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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