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如何干脆?”宝袭简直要吐血了。点手指向程三郎:“都和他说过无数遍了,以已夺人,方知进退。他却还是一门心思想着他家二哥如何委屈如何为难?半点不曾站在公主角度上想过,嫁了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有多恶心?出了事只会怪别人,不会解决,只会藏在阿爷阿娘后面。敢问三郎,要是吾妹嫁了这么一个男人,吾会如何?”
程处弼累极的闭上了双眼,这个问题昨夜阿爷也笑着问过了。程处弼当时羞愧的跪在了地上,阿爷又问时,不情不愿老实回答:“若吾妹遇上此等事,自然和离。天下男儿何其多,总有一个肯真心待吾妹。便是没有,养在家中一生,绝不至人凌辱至此。”
“三儿还是有血性的。”阿爷的话里透着欣慰,程处弼却只觉得眼眶酸涩:“可事已至此,该当如何?阿爷,二哥是甚喜爱公主的。”十年来公主对二哥热一阵冷一阵,不亲不近,二哥甘之以饴,想尽办法讨好喜欢,却半点无用。多少次程处弼看见二哥独坐院中,伤神痛楚。二哥本是家中最灵者,可却因为尚主,只能甘守平寂。在兄长面前不能出挑,在同僚面前只能无用,左金吾将军已经是一生极顶。前路该往何处?程处弼都替二哥感到难过。而这次事后,却连最后一丝面皮都没了。公主不复再见,孩儿也就只挂着程家姓氏罢了。若是男孩还好,总归有后,若是公主诞下女婴,那么二哥……真的太惨了!
泪珠一滴滴的砸在地上,发顶传来阿爷的轻抚:“三郎恭敬友爱兄长,为父甚慰。只是这事已经无法了,公主如今做派,已经是给了程家最大的脸面了。”
“难道就真的一点法子没有了?”程处弼急着跪行到了阿爷膝前:“阿爷替二哥再想想吧。”
“三郎刚才不是已经想好了吗?”和离!归家!善养一生,绝不至人凌辱至此。程家不过一界臣子,难道公主之尊还比不得你家门弟?
程处弼无语,沉默归院。辗转反覆,整夜不曾入睡。今日上元正节,家中却凄凋冷肃,再不复曾经和乐光景。站在怀婉院外,程处弼想了很久很久,然后……如今温娘子也说了与阿爷同样的话吗?
以已夺人?确实无解。可明知无解,却仍是心存一丝希冀。只是这最后一丝希望,仍是灭了。默默站起身来,深深长长的一揖到地:“真是讨挠了。劳累娘子为程氏费心,保全母亲侄儿性命。大恩不言谢,程三定当铭记。”
宝袭侧转半个脸,不太想受礼,回了福礼回去,语气有些生硬:“不敢受郎君感恩,吾不为程氏,只为公主罢了。”
程处弼苦笑,没有再说话。尉迟左右看了一眼,甚叹气。一室冷寂无话,便下得楼来。各自上马,柳江二娘自是向南城而去,尉迟程处弼却是向西准备归家了。
一条大道,各奔东西。
第49章 利刃下
转夜回至安邑坊时,已经是三更过了。
柳江送二娘进了西角门后,才牵着马从侧门入马厩。牵马入棚,却见郎君座骑已经在棚中,讶然:“郎君这般早就回来了?”
宝袭进西院,先到偏厢那里,如瑟已经睡着了,秋儿冬儿两个却守着暖炉正在低声说话:“娘子今天出门,又谁也没带。”
“娘子到底在想什么啊?要是不喜欢清清,干什么不撵出来?要是喜欢,怎么出门总不带?”
“吾今天有问如瑟姐,如瑟姐姐说,娘子好清静。主子的事,婢子不要管,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娘子自然不会亏待。”
“可屋里屋外到底不一样吧?”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反正轮不上咱们的。乖乖的,别和她们搅和。”最后这句说话的象是秋儿。在宝袭印象里,秋儿这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一抬头脸上总挂着讨好的笑,静静的却很有眼色。不象冬儿,有点憨憨的老实丫头。
听过几句便罢了,转头出来,看见值夜的林娘水娘依旧跟在身边,老老实实的模样真让人看之好笑。没什么话好说,提着手中的兔儿灯回转了正屋。进屋前咳了一声,清清蓉蓉自是赶紧迎了出来。脱氅、更衣、换靴、净面、敷脂,一连串的事务后,清清捧着温热适口的乳酪上来:“娘子吃口,压压寒气吧。”神态轻松愉悦,全无半点出门时的那小家子气。
宝袭接过来,转眼看向在另一边挂灯的蓉蓉,那丫头侧着半个脸过来的,可却当作没看见。宝袭笑笑,慢口啜着乳酪。一盏用尽,外街已经传来了四更的梆鼓了。
“娘子早些睡吧。”清清的话还没有落地,院外已经传来林娘水娘的行礼声:“郎君。”
帘子挑起,温大郎进来。身上已不是出门时的朝服冠带,换作家居式样。闻墨的手里提着一盏精致漂亮的繁丽宫灯,明黄的穗子一瞧就知道是什么来历了?宝袭喜着起身下阶接了过来,八角玲珑灯,全以彩纱所布,各面书有题画是长安城最常见的宫灯模样。不过难得的是这木杆乌沉泛着隐隐香气,竟是沉檀。而角穗上挂灯的珠子又是龙眼大的东珠,这般东西只能是:“圣上赏的?”
温大郎卸氅后,坐到了榻上。一边净水一边笑着点头:“吾妹好眼光。圣人今天有兴联诗,为兄不辱祖名,夺冠第一。是故,赏人赐了此灯下来。”温家联诗原是家传本事的!宝袭去岁时已经见过阿兄这招,今年想来在圣人面前,温大是不会藏半分本事的。唯有技压群雄,方能显出温氏家艺不断。
宝袭笑着又拨了几下,便转手招来了蓉蓉。温大看之发笑:“二娘这是要占了?”
“咦?阿兄提了此物来,难不成是眼馋二娘不成?”一语罢,满屋子的人都笑了。郎君进来时,身上尚带着些许酒气,今日在宫中受赏,想来心情愉悦,想二娘来攀谈说笑来了。闻墨这边一打上棋局,屋里侍侯的清清蓉蓉就连忙退到内室那边去了。
满盘棋子,依旧照书来布局。
宝袭慢慢的摆着,温大兴致高昂愉悦,一路从宫中饮宴,对酒,说到联诗,酣畅痛快,意气风发。象是多年抑郁,终得奔涌,一日绽放,研尽千色。屋外嘭嘭几声错响,似烟花爆竹。
指间略沉,唇边含起了笑:“阿兄可知宝袭今日去了哪里顽?”
温大回脸过来,见二娘低头,眼中闪过一丝璀璨,语气温和:“适才柳江来说,二娘去看了旧宅,亦与贺兰做了了断?”如违此誓,断子绝孙!此誓极毒,想必那人今后不会再时不时露出痴迷情恋的神色来,与姑母作难了。温大听柳江言语后,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畅快。温思贤并不是那等不允姑母出嫁的,莫说姑母不曾出过门,便是改嫁在大唐来也是司空见惯的。只是那人一来不配,二来不耻。宝袭今夜办成此事,温思贤实是欢喜。
可是二娘脸上似乎有些不喜?心念一动,更加欢喜:“二娘可是在恼柳江予阿兄说事?”
宝袭笑了,抬头看阿兄,摇了摇头。“阿兄哪里的话?二娘本自还小,行事难免差错。阿兄在边提点看顾,二娘只有感激,何来恼怒?”
温思贤听之,笑容锢住,眼中不由便是一酸,伸手想象幼时抚二娘发顶,叹一句宝袭长大了。可探臂出去,却发现案几已宽,二娘坐在对侧,是摸不到发顶了。只能随之落下,拍拍柔荑:“知道便好!阿兄与姑母,皆是希望宝袭好的。”
换来重重点头和郑色言语:“宝袭也请阿兄姑母相信,宝袭也是想让温家好的。”
这话?
温思贤幼年得意,少年失势,看尽冷暖,本是警醒。今夜是得回爵位后,头一次宫中赐宴,又联诗夺魁,难免生出几分轻疏来。听宝袭这么一说,收紧心思,却不轻易说话了。少年脸上又换成了沉稳端肃,宝袭这次真正喜欢的笑了。纤指一划,指向了屋中厅角,那里亦挂着一只兔儿灯。比这宫中御赐粗糙许多,可放在民间却也是难得的佳品了。
“那灯是二娘在路上买的,想回来赏给如瑟。可偏生她睡了!”
“二娘脚步轻,站在门外,听得里面两个小侍儿说话。她们均疑惑,为何二娘对哪个侍儿都不亲近?不露欢喜信任,却也不苛打责罚。秋儿说她听如瑟讲,吾好清静,只要听话就不会苛待。可冬儿又讲,屋里屋外服侍到底是有区别的。”
“二娘之意是?”温大若无机灵聪慧,又怎可读书冠通,获得榜首。听宝袭这么一说,心中便已有所动。
宝袭神色郑重,脱席跪立在阿兄膝畔,诚意言语:“二娘忘了许多事,不明旧务。可史书这些日子来也看了一些!阿兄,二娘不知阿兄做何想法,有甚思量。可宝袭知道,在阿兄心中,温家安稳传承,是第一要紧的。”
“何谓家义传承?又何务最要?宝袭有些许浅见,或许不对。不知阿兄可想听?”
温思贤低头,看着跪在膝畔的娇妹,沉沉的点了头。
宝袭深吸一口气:“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千年流传者能有几人?皇朝尚如此,更否论臣属家族?五姓自汉起来,起起落落多少次,其间寂寂无声响应又有多少年?我温家虽是书香世家,自北齐而兴,传至如今不过百年。根基比五姓如何?就算一门三公三相,闪耀一时,又何尝独得盖世?便是倾世之功又如何?史书明鉴,阿兄原本应该比二娘更明了才是。”
“今夜,二娘出门,去看曾经旧府。昔日如何,已经不再。如今那里,已是褚府。虽只是侍郎,门口却车水马龙,远比此时温家国公位热络百倍。柳江又说,褚侍郎曾拜在虞公门下。可永兴县公府如今门庭如何?”
“阿兄,二娘不曾见过当初虞公风彩,却听圣人曾言:虞公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这般人才不敢说绝世,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二娘想问阿兄:虞公当初收褚侍郎为徒,所为者何?”
温思贤身上一阵彻冷,眼光放远,尤如空洞,身上却渐渐颤了起来。
宝袭眼中含泪,执起阿兄之手,声音哽咽:“非是二娘不愿为阿爷辩白解冤,只是君臣之别有如天壤。况如今圣人既赐回爵位,便已算默认。父子天伦者,不只有阿爷与阿兄,亦有圣人与前太子。”
“阿兄,二娘已经忘了阿爷模样,更加不曾见过祖父。可二娘见过永兴县公,遥想虞公当初风彩,为何永兴县公如今这般隐忍养晦?”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如今身名皆在者有几人?再过几年,朝野更替,能落善络的又有几人?”
“阿兄觉得阿爷委屈,那杜构又有何罪?本自清明,却受弟所累,一脉尽毁,罪名谋逆。”
“房陵公主驸马又有何罪?尚主受得那般大辱,一时意气倒是得脱,却气恨而死。”
“阿兄!非是二娘怕死贪慕,只是真的不可能。”
身前少年哽咽声响,泪珠滴下,砸在了宝袭的手背上,跌成粉碎。
宝袭亦是酸涩,可话已如此,机会转会即逝,只能迎难而上。“见过旧府,宝袭又想去看贺兰府邸,由头倒不是为了后来之事,实是想看看这十几年,贺兰氏得到了什么?”耳边泣声几乎没了,所滴泪珠也渐渐没了。数过第三个五后,宝袭又讲:“想不到贺兰会如今会居在永兴坊,更想不到居然占了一街三分,门庭豪阔。”
“当年与姑母如何,宝袭不知,可宝袭看那门楣,却想,大概贺兰是值了。”
温思贤冷哼,鹰眸中泪水早无,尽是厉狠。
宝袭感觉到柔荑下掌络的筋起,抬头起来看向阿兄:“宝袭有一事请问阿兄,若当初阿兄为贺兰氏,会如何?”
温思贤怔住,抵头紧看二娘,却见宝袭眸色清亮,执着坚定:“阿兄是为会家族大义,舍弃私情?还是为爱人计,顶难而上?”这本已经是极难之题,却不想二娘竟然还有话语:“亦或者,当断则断。既娶陈氏,专心对妻。不惹陈氏醋意大怒,又岂会牵累温氏?”
“阿兄,这世上,最难得不过一个甘愿。”
“既已舍弃,不甘又如何?”
“人无完人,月无满月,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既要得之,必先舍之。”
“二娘敢问阿兄,温氏家义,祖父训示难道便是与君强顶,再祸全族?”
温思贤已面无表情,一双鹰眸似亮非亮,空空看向膝前跪立娇妹,语气极尽冰冷:“二娘原先不是这般想的。”
“是吗?”宝袭看过温大郎这种眼神,看过很多很多次,已然麻木,已然镇定,所以她无一丝忧惧恐怖,淡然迎上:“以前如何,二娘已经忘了。二娘只知再睁眼后,恍若隔世。凡尘种种,皆是因果。二娘已经不记得温氏的辉煌,二娘更已经忘了曾经如褚侍郎待虞公般,拜伏在祖父名下,如今高官实权的大人们。二娘忘了蔡州时的冷寂凋落,二娘更会让自己忘了与姑母阿兄冷漠相对的那几年。”
说至最后一句,温思贤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看人看骨,看事百年。是非曲直,史册自有公断。”
“继祖风骨,方可延族百年。否则秦皇威武,如今何在?汉武狂霸,如今又何在?”
“便是子牙尊为相父又如何?便是冠军侯战绩至今无人能及又如何?”
“不过黄沙一杯,不过枯骨一堆,留下几句笑话传说而已。”
“阿兄,二娘请问,真正传世百年千载不断的是何人何物?”
“而所谓累世望族之五姓,比之孔孟又如何?”
第50章 共携手
温思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东院的,脑海中因殿联圣赐而兴奋的思绪,已经淡然。立在窗下,寒风扑面,心头火却那般熊熊的炙烈燃着。耳边回想着适才二娘所说之话:‘所谓五姓,比之孔孟如何?’
一个俗物,如何与圣人相比?五姓因朝更替,兴亡起落。而圣人之后却流传千年不衰,国主亦敬之。不是君王胜似君王!
‘昔日如何,二娘已经忘了,睁眼之际,宛若前世。’
‘虞公当初收褚侍郎在门下,是何心境?’
‘贺兰氏,终是值得了。’
温家如何?换居禇侍郎做法,还是效仿贺兰为家族计‘忍辱负重’?
夜风冷冽,冰冷风急,可温思贤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春花秋月、夏雨冬梅。
几乎一夜未央,次日清晨却依然神采奕奕。收拾妥当到正院外时,正碰上对面二娘扶着那个唤清清的侍儿缓步前来,迎上杏目,灿然一笑,清风无比欢愉。食后闲聊,温思贤拣了昨日宴上几件趣事予姑母,说顽几句。云淡风轻之感让温湘娘甚满意,饭后悄悄予阿爷兄长上得一香,默默心念:思贤心广,温氏可慰。
昨夜晚间多人玩得甚晚,上午无约,温大便在屋中看书。午食后,有崔贞慎早前相约去曲江别苑赏梅。温思贤想想,便遣闻墨去推了,好好在家休养一下晌。晚食入夜前,禀过姑母带着宝袭出了门。跟者依然是闻墨柳江二人,只是不曾骑马,徒步从侧门而出。出巷口时,又见许多人挤进街中来看温家前灯棚。
温思贤拉着宝袭的手紧了紧,笑道:“吾妹可知此灯已甚出名。”
这个宝袭已经听院里人说了,第一日无甚人前来观看,第二日清河公主的八卦新闻一出,前半夜来了不少无聊的凑趣人士,可到底长安内能人灵者遍地,到后半夜时,院前已经有不少文人异士前来观瞧。哪怕白日里也有许多爱思量的前来观望,适才天色才擦黑,此条巷中已经是人头攒动了。这会子,黑压压的一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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