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些,只晓得两个讨厌的陌生人要抱他,气得越发哭得厉害,顺手一把就扯住了卢国公半把胡子,差点没有扯下来。
乳母怕小郎哭坏了嗓子,公主面前更不好交待。便不顾失礼了,赶紧抱去隔间轮流哄。而一不见生人,哭声便小了许多,只是疼意上来,越发哭得可怜了。
程处亮听那哭声,心里和刀绞了一样。程处弼当然也急也难过,可是阿爷为什么那么看二娘?冷冰冰的眼神里满是责备。
有些不悦,下意识的想护住二娘。却不想,二娘的话已经先出来了:“阿爷别这么看着儿媳。非是儿媳不想哄小霆不哭,只是没有见过几面。那孩子与吾也不熟的。”
程处弼愣了:“汝不是常在这里住着么?怎么会不熟?”
但见温猫儿猛一抬头,甜甜一笑:“公主都不见这姓程的孩子,吾怎见得上?”
第132章 重选择
腊月里的长安北风飒飒,一股子钻进领子里能立马激起你一身疙瘩,要是捂不严实出门,不出一会就能把人吹得透心凉。
此时,屋里炭火熊熊,可外屋里三个男人却象被冰水从头一下子浇到了脚。尤其驸马程处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肚子话要问,可嗓子却突然不听使唤了。还是程处弼最急问了出来:“怎么会?公主怎么会不喜……”说了半句,却没办法接下去了。二嫂真的这么恨二哥了么?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管?
卢国公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三媳,可这温氏竟是半点不慌不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世上自有慈母,可是卖儿卖女的也不是少数。”说完便若有意的看了一眼程处弼,没忘了咱们刚才说谁的好事来吧?程处弼当然知道,可是:“二嫂不是很好么?”
“好也是对喜欢的人好啊!”
“可、可小霆是她儿子!”程处弼想不出理由来了,气得几乎怒吼。宝袭这个皱眉:“冲吾吼什么?又不是吾生的,也不是吾养的。更不是吾只管生、不管养的。”最后一句格外甜意。可程处弼是吃多了亏的,当时后脊就是一凉。赶紧去看二哥,却迎上阿爷冷厉如冰眼神。那眼神程处弼很熟悉,每次阿爷发怒鞭笞时都是那样的。可是……悄悄的往前挪了一步,把二娘挡在了后面。卢国公脸色更是不好,眼神眯起,才要说话。院外已是一片呼拉迎侯之声。
公主回来了。
进门,扫视,而后落坐。
偏室里四个乳母听闻抱着小郎全部出来了。小霆已近两周,识得人了,看见阿娘回来,才变成抽噎的哭声一下子又嘹亮了起来。伸着手要阿娘抱,小脸皱皱得委曲极了。可清河根本没看,一双凤目如是冰寒的扫着屋中这些人。阿月阿辉赶得这时候才进来,看见屋里居然这三个姓程的,脸色都不大好。阿辉冲温娘子挤眼睛,可劲的往公主身上瞟,提醒公主今天心情可不大好。宝袭明白,见屋里气氛僵住,便笑着出来打岔:“这屋里炭火真足,这么多人挤着更热了。”呵呵笑话,可是公主半点不赏脸。便戳了戳程处弼后腰,程处弼大概明白,过去扯了扯阿爷和二哥。
卢国公脸色变幻莫测,最终,还是退下了。可二哥那里却是怎么拽也拽不动,看着公主,竟象是在说什么似的!程处弼接到二娘眼神,死拽活拽楞是给拽走了。再然后,宝袭飞快的跑到清河耳边嘀咕了一句,结果腰上挨了狠狠一掐后,跟了程家三个,在‘诸婢’的恭送下,离开了公主府。
后角门咣的一声关上后,程处弼长吐出一口气来,放开二哥,靠在墙上看二娘,怎么办啊?
温氏依眉顺眼,就当啥也没看见。然后程处弼就听得阿爷一声冷哼后,领头先去了!再看二哥,神情恍惚的看着公主府后门,竟象失了魂一样。突觉酸涩,过来扯二娘袖子,却因理亏,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可怜巴巴的看着,看得宝袭失笑出来,挽住了程处弼,笑嘻嘻的放柔话调:“怪冷的,咱们回吧。”
“二娘!”虽然程处弼很喜欢二娘和她撒娇,可是这会子不是时候好不好?
这个呆瓜!“回去说。”悄悄的伏在耳边讲,程处弼当即欢喜,拉了二哥一路回到了国公府西院。
有客到,屋里服侍的人也全到了。宽衣的宽衣、寄帕子的寄帕子,还有秋儿冬儿两个奉上了热热的沉香饮来。宝袭赏爱的摸了一把秋儿的脸颊,状似调戏的动作唬了程处弼一跳,错愕看过去却见二娘掩嘴而笑,心情竟似愉悦?
十分想不通,摆手让仆婢们全下去了。伞儿和蓉蓉两个最后出去,带好了门。屋中无人后,程处弼这才拉了二娘的袖子:“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宝袭笑得十分天真可爱:“公主虽然不大喜爱小霆,可是有乳母仆婢一堆人看顾着,今天的事也不过是个意外。哪家孩子没让磕碰过。不必这样大惊小怪的。”完全和稀泥的态度听得程处弼很不爽,虎目瞪得圆圆的,可温二娘根本不怕他。小脸一扭,十分傲骄:“汝二人都管不住自己阿娘,凭什么要求别人怎么当阿娘?”
正中红心,程处弼没辞了,他是管不住阿娘的。可是:“小霆怎么办?”阿爷不让见,阿娘不爱理,那孩子太可怜了。可这个问题似乎在温二娘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只笑吟吟的说:“世上这样的孩儿太多,也没见都死绝了不是?吾与阿兄没爹没娘不照样活了这样大?”
“二娘!”程处弼气得真想咬她一口。可二娘居然仍是嘻哈:“不要紧的!顶多小霆长大了,知道怎么回事,不喜程家人罢了。”
呼的一下,二哥站了起来。程处弼看看二哥,再看看二娘,十分为难。程处亮冷眼瞟过笑吟吟的明月儿:“这便是温氏为友之道?”
“非也非也!温氏无友,温氏只知道事理如此,作孽当还。况驸马不是还有爱子么?听说甚会读书,看上去也挺懂道理的。程家既有儿郎,管人家孩儿作甚?”温二娘笑眯眯的话比千刀万刃还是凌厉,程处亮无言可说。看温氏似笑,眼中却满是嘲讽!握紧成拳,思量半晌终是有话:“还请二娘多劝劝她。”
温氏笑得更甜:“阿伊不用吾劝的。阿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虽是不喜,可生下了就得管。阿伊这也是和某人学的,不是么?”
咣的一声,屋门再度让摔了贼响。
宝袭面色抽抽,捂了半天耳朵才好些。然后,瞧程处弼脸色古怪,又是不喜又是无奈:“汝就不能好好说话?”干什么总是笑嘻嘻的说狠话凌厉人?搞得气氛总是阴阳古怪的。然后果然,温猫又把小脸罢下来,转身回到里屋去了。程处弼脚不停的跟了进去,讨好的帮媳妇拆头发去簪子,惹得宝袭真真想笑。
“三郎,汝觉得这事有可能么?”
总这么热心的烧着一个明显已经空的灶,有意思么?
程处弼当然知道很难很难,几乎没有希望。可是:“总不能不管,是不是?二哥再有错,也是吾二哥。”胳膊肘从生下来那天就是往里拐的,往外拐的叫非人类。宝袭明白这一点,所以打算今天好好和这位说个清楚:“其实驸马没有多大的错。”
嗯?程处弼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拉住媳妇的手,全是热切盼望。宝袭看得无力:“吾问三郎,那二婢虽说是欺主,可说到底不过是无所仰仗,为自己打算尔。若是那二人会投胎,换到公侯小姐身上,大概便不会那般作事了吧?”一番言语实实在在,程处弼无言反驳。宝袭又道:“就算汝阿娘之事,人心不足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国公开始的时候就发现不对,敲打警示一二,又何至于走到最后的地步?”
“若是吾等兄弟多多提醒,加以抗止,也一样。”程三郎这话让宝袭有些意外,不过想着这人如今作派,倒似真有些开窍了。有些安慰,余下话语便更是坦诚了:“至于驸马,当初种种也许确实如他所言,不过年少骄傲,怕在公主面前丢面子。并不喜那妇人。后头有愧,算下来也是有良心的。一昧任公主拿他作伐,说不是喜爱公主,大概也冤枉。”
“是啊!二哥确实很喜爱公主,当时那事……”程处弼虽觉得二哥当时做的确实不对,可一来是阿娘太坏,二来:“年少无知,并不是有意而错。”唐律都将杀人分六等的。
“那是公主有错喽?”见风向开始不对,宝袭赶紧反问。结果程处弼无语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二娘又说:“驸马论起来要比这世上九成的男人都对妻子好些,公主确曾经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对驸马好。吾想,大约就差在这一成上了。”付出的不一样,得到的又离想象差距太大,能心平气和的是佛祖,而他们不过只是世人。
“所以呢?”
“劝驸马看开些吧!人生总有得失,驸马当初既然选择了自己的脸面,后来又选择了委屈公主,侍奉他阿娘。那么今天,承受这般恶果。实是宿命。”宝袭的话说得很平淡,可程处弼却猛劲摇头:“不行!吾……吾说不出,也不乐意这样。”
“那就拜请神佛,将时岁退回十五年前。”如同穿越,如同重生!
这样本事怎么可能?程处弼气得真想揍人,更想咬这泼猫。虽然这猫儿现在不发泼,可似乎还不如发泼时好对付。无奈只要狠狠搂住,有些咬牙切齿的摇晃:“想个法子,想个法子。”
宝袭让他晃得头晕,刚才因他回护而生的些许忍耐渐自没了,甚没好气道:“那就杀了柳氏,诛了四郎,将汝阿娘剁成八瓣,腌渍由公主下酒。”恐怖情形,果真唬得程处弼不能动了。颤声似哭又似笑:“说些正经的行不?”
“吾说得很正经啊!”宝袭彻底没好气了,她最烦没用的男人,而对于程驸马那种货色……猫眼眯成了一条细线:“别以为汝家如今这样,是给公主的补偿。汝家出了那等祸胎,落到这般地步是迟早之事,甚至更不如。可公主何辜?若真心补救,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
程处弼无言,想了想点头了,确实应该。
可是:“怎么哄公主才能高兴?”程处弼可从来没想过无条件让公主原谅,可是公主要什么,说出来啊。公主不说,他们也实在想不到。这事一拖几年,如今连孩子也跟着倒霉了。
总算这个还没太离谱!宝袭暗暗吁出一口气,有些无力:“要是公主也不知呢?”
“驸马的漂亮话说得太多了,多到没用。”
“既要别人真心原谅,那么就拿出些实诚的歉意来。”
“可千万别再说,不知道公主想要什么。要真是那样一无所知,驸马这情意,也就太假了。”
“更不要藏藏捏捏的作小气状,要出就一次出到狠,锤出去锤准了,一次成功。否则,就永远不要再提。让别人和自己都松一口气。”
“最最不要的是……”宝袭笑眯眯的闪眼盯着眼前夫君,话声变了最最柔和。让程处弼不由想起了那个雪夜,永昌坊道贺兰府前,这个泼猫是如何对贺兰楚石说话的。
“这世上最恶心,最伤人的,莫过于:明知道别人要什么,却偏要装着糊涂,不肯给。”
第133章 驱其一
温宝袭笑得又甜又乖,话语更是柔腻温婉。但那眼神中的阴冷谋划却让程处弼不禁松开了抱着她的双手。怔怔的看着二娘,有些极不好的预感,他本能的觉得这话里话外透着深意,可是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这种感觉糟糕之极。若说先前发现被两个婢子给糊弄了,还只是羞愤的话,现在温二娘这样与他说话,便已经是极不可耐了。可是怎么说,说什么?没有理由和底气。只是无力和迷惑,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二娘,步履沉重的出屋去了。
蓉蓉和伞儿在外守着,见三郎这个样子出来,便知不好。进得内室后,果然见娘子笑得冷冽,指节在桌面上轻轻的敲着。蓉蓉听那声响,似有些乱。想说,可旁边却有个不熟底细的伞儿,便闷不吭声的绞热帕子去了。待到热乎乎的帕子闷在面上后,宝袭总算是呼出了一口气。热气敷脸的感觉很好,所以便这样问话了:“伞儿,汝觉得程三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蓉蓉惊悚,方才在外头,这个伞儿与自己一起,半步没挪,可娘子为什么这么问她?而这个伞儿竟然毫不遮掩,微笑回话:“奴觉得大概是真不懂。娘子认识三郎时日不多,奴等是见惯了的。程氏原极安宁,三郎又是最小的。举家疼爱,万事不必操心,又系高门出身,本身又肯吃苦,认真读书精练武艺。自觉比许多人都好。也自觉比许多人明理公道。”
“然?”
“然不过是家里的小马,没见过老虎猎豹,更不曾饿得发晕,被人抽打。就是家里摆着几只猛虎,那些又不咬他,还很照顾疼爱。便是知道外头的老虎吃人,又怎么相惧?说穿了,三郎命好尔。”有人给他撑起一个无忧干净的家,没吃过亏?怎么可能长记性?
桌上敲击的脆响渐自有了规律,蓉蓉既觉安心,又仿佛觉得事情好像与自己猜的有些不一样。伞儿不是公主派来的么?为什么这话听着却这般‘公道’甚至‘欣赏怜惜’?而伞儿的态度更是奇怪,不像是个婢子,倒象是个郎君们在前院里养的客卿。
而娘子面上的帕子这会子才揭了下来,好笑的看了一会伞儿,道:“去查查看,三郎去了哪里?和谁说了什么话?”
伞儿应诺,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那样的轻步惊得蓉蓉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在屋子里可劲儿看了一遍后,还是不放心。便蘸了茶汤在桌上写:“她不是公主的心腹?”宝袭摇头,没有说话可蓉蓉明白了。能让公主送谁过来,做这种主意的还有谁?想想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更加胆寒:“圣人要怎样?”这次娘子没有回答,只是抽了自己的帕子把水渍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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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处弼从屋里出来,没有披大氅,难免忽的冷了一下。身上打个哆嗦却不想回去。他不想看见二娘那样的眼神,好像自己很笨,更好像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保护。或者说,自己还没有她聪明。
可是去哪儿呢?找阿爷?阿爷如今不同以往了。以前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阿爷,阿爷很高兴。说完了一件又一件,生怕自己想不明白。可现在……纵使没过去,想想阿爷待长兄模样,也猜得出来。阿爷会生气,会失望。那么找二哥么?二哥已经够可怜了。
可那样的话,该怎么办?
呆呆走在院里,时候已经不早,仆婢们都大多窝在屋里,院子里冷清清的。假山枯木,冰冷的石头,到处冷冷凄凄的,哪里象一个家?
忆里曾经不是这样的,阿娘好热闹,哪怕冬日里也处处弄得喜气,两个侄儿大雪天的也不消停,领着一帮小幺打得到处都是雪渍,唬得婢子们尖叫喜笑……可是,再没有了。
好东西只能她一个人有?
程处弼来了心气,准备去看看阿娘。可才转过两条路,就迎面碰上了四郎。手里抱着一册书,青羊皮的氅衣好像是去岁的,清瘦的身板根本不像是程家人。可……却确实是。
见了面,恭谨一礼,而后退在一边准备让别人先过去。镇定自若么?程处弼从不曾和这个侄儿说过一句话,可今天,有个事想借他的嘴一用:“柳氏如何了?”
程怀瑕讶异,却抬眼便又落下。“就那样,每天哭哭啼啼的。”
“汝不心疼?”
程怀瑕冷笑看地:“她待吾不过利用。况是她自己造孽,如今不过受报!”
“可她毕竟生养了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