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走到离恨天,与乔云一同饮酒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离恨天畅饮,湖上一同练剑,小舟中对弈,还有那碗清口的小米粥……
肖扬随意挑了个座位坐下,便开始大口大口地灌酒,一个个酒坛子见底,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以前,他从来没有尝试喝醉过,作为一个剑客,每时每刻都需要保持清醒。从双亲过世后,他对自己相当苛刻,从不让自己有一刻放纵的机会。
当初,鬼火神让他选择的时候,他选择了活着。活着就要付出代价。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真正开心、快乐过。
凭着不懈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非常不易。鬼火神说的对,如果没有乔云,他的人生还可以有很多选择。
酒还在不断灌着,眼前已是恍恍惚惚,这就是醉酒的感觉吗?肖扬轻笑一声,伸手去拿另一个酒坛,一双纤纤玉手却赶在前面按住了它。
“不要喝了,你醉了。”絮儿在一旁轻声说道,她站在酒楼上,白衣胜雪,翩然若飞。
肖扬颓然地靠在背后的木柱上,含糊地倾诉着:“我其实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我弟弟……如果可以,我想把他带回家,我会好好照顾他……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死了,他死了……”
絮儿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轻轻地凝视着他:“肖扬,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流露内心的感情。你爱你弟弟,像任何一位兄长爱着自己的弟弟一样。可是,一直以来,你们彼此伤害,彼此怨恨,无尽无休。直到这一刻,你才明白,才后悔吗?”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他死了,我没能救他,他死了……”
“肖扬,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絮儿抱住迷迷糊糊的他,低声道。
如果,这世间没有仇恨,没有杀戮,那该有多好。如果,十八年前唐府那场劫难没有发生,她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孤独。
——爹,爹,絮儿听话,你不要丢下絮儿好不好,絮儿一定乖乖的,爹……
遥远的记忆瞬间袭来,那是血和泪的交织,每一幕都惊心动魄、柔肠寸断……亲人的血,流淌在地上,越积越多……
“肖扬,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哥哥弟弟,可他们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来,噩梦一直缠绕着我,不肯罢休……”絮儿低声喃喃,泪水凝眸。
肖扬闭着眼睛,似已沉沉睡去。
絮儿抱着他,凄然一笑:“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离你这么近,这么近……可是,你永远不会明白……”
她伸手轻轻抚着肖扬的脸颊,指腹间转递着默默柔情。一滴泪落在指间,絮儿怔了怔,她轻轻松开肖扬,让他靠在木柱前,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望着肖扬醉酒迷糊的样子,轻轻一笑:“我祝你……和上官姑娘白头偕老。”
肖扬,我希望你能幸福。那样,我一生……无憾了。
她转身,含着点点泪光,正要下楼去,陡然黑影一闪,一道凌光随之砸来。
“爹,不要!”絮儿惊呼,伸臂拦在肖扬面前。
来人全身黑衣,戴着鬼面具,携带重重杀气。左袖空荡,竟是独臂。
“絮儿,你让开!”冰冷的声音自他口中传出。
“爹,肖扬跟我们的仇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杀他?爹,你放过他吧。”絮儿苦苦哀求。
黑衣人冷眼扫视着絮儿,冷笑道:“你是不是喜欢他?可是他要娶的是上官索的女儿,他的心里从来没有你!”
絮儿凄凉地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怨任何人。我喜欢他,不能强求他也喜欢我。爹,女儿求你,放过他吧。”
“放过他,让他日后来阻碍我的大业?”黑衣人冷笑道,“现在不杀他,还待何时!”目露凶光,杀气又起。
絮儿凝视着父亲:“爹,在你心里,早已经不是报仇那么简单了。你的野心越来越大,你想要的不只是大仇得报,而是天下,是吗?”
黑衣人一愣,大笑三声道:“好女儿,你真是了解爹。这么多年来,我们受了多少苦?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今天!我沈羽早就不是以前的沈羽了!我要讨回来,统统讨回来!”
“你让我接近乔云,你让心妍妹妹潜伏于天玄城,你每时每刻都在积聚财力,壮大力量,我早该想到,已经不是单纯地报仇了。可是爹,你想过没有,因为你的野心,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十八前的惨剧又会一遍一遍上演!放手吧,爹,不要再糊涂下去……”
“住口!”黑衣人沉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让开,让我杀了姓肖的小子!”
絮儿苦笑一声,伸手摘下脸上的面纱,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顿时露了出来,令人心头一悸。
黑衣人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当初,你忍心丢下我,心里一定后悔吧?如果你今天看到我这张脸因此有所内疚,如果你觉得亏欠我的话,请你放了肖扬。”
“你为他如此付出值得吗?他根本不会知道!”
絮儿摇头:“我不需要他知道,不需要他对我心存感激,我只要他活着,好好活着!”
黑衣人叹息一声道:“絮儿,爹欠你的日后一定会还你,但是,今天却由不得你!”暗自聚力,拍掌而去。
絮儿大惊,毫不犹豫地挡在肖扬面前。掌风临近,忽觉被人猛地一推,避了开去。掌风击在木柱上,轰声断裂。
肖扬缓缓站起身,冷眼望着黑衣人,问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忌惮地后退一步:“肖扬,原来你是装的!好,好!”他陡然转身,如风一阵飘然离去。
肖扬没有追上前去,只侧目望着一旁的絮儿,欲言又止。
絮儿苦涩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他是谁?跟天玄城有什么瓜葛?”
肖扬摇了摇头,走上前,替她把面纱重新戴好,用含着满是歉意和感激的眼神望着她,低声道:“我只想说,谢谢你,谢谢。”对不起,我只能作糊涂。
絮儿娇躯微颤,泪水又一次滑落脸颊。
肖扬,我不要你的感激,不要……即使你不明白我的心,即使一辈子我们都是陌路人,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你,我已经知足。
第十六章 恨意
上官索、慕容世风、龙傲等人正赶往龙心堂,得知乔云已经坠崖身亡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嚷着要庆祝一番。唯有这三个大人物心里清楚,没有见到乔云尸体,事情就远没有结束。又不好搅了众人的兴致,只有在心里暗暗盘算。
“那是什么?”有人忽然奇怪地喊了一声,在接近龙心堂大门口横摆着一个鼓鼓的大麻袋,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还在轻轻蠕动。
上官索怔了怔,正要开口,慕容世风忽然神色一变,快步上前,动手揭开麻袋,露出一个人的脑袋,竟然是浑身血迹的慕容杰,他紧闭着双目,苍白的脸颊正在微微颤动。
众人不禁动容。上官索想起他对自己女儿所作,心底泛起一丝厌恶和恨意。
慕容世风用颤抖的手抚着儿子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轻声唤道:“杰儿,杰儿……”
慕容杰处于昏迷之中,丝毫没有反应。
陡然从庄内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家丁,慌张地向上官索禀报道:“堂主,白虎、朱雀、玄武三人已经被一个黑衣女子救走了!”
上官索冷眼扫视了一下一旁的慕容杰,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凭他们几个,还掀不了大风浪,随他们去吧。”
慕容世风转身望着上官索,拱手道:“多谢上官兄!”至于谢什么,他们心照不宣。
上官索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我不希望依罗见到他,慕容兄应该知道怎么做。”慕容世风,这是你儿子欠我上官家的!
明媚的阳光斜射入明净的房间,将上官依罗淡蓝色的罗裳衬得异常清雅、飘逸。上官依罗安静地坐着,曾老正耐心地为她切脉。
曾老额头的蹙眉终于舒展开来,他轻轻一笑,道:“小姐,你的病已经好了不少,气色也不错,这是好征兆啊。”
上官依罗回眸甜甜一笑,道:“谢谢您,老先生。”
曾老回她一笑,起身收拾起药箱,道:“凭小姐的意志力,想来很快就可以恢复记忆了。药方就放在桌上,老朽有事,先告辞了。”
上官依罗将他送至门口,若有所思,莫名的痛忽在心底纠缠。她有些失神地退了一步,方站稳。
小初走过来,道:“小姐,我先拿药方去让人配药?”
上官依罗点头:“你去吧。”
小初迟疑片刻,忽又道:“小姐,堂主吩咐过,让小姐你这几天最好都呆在房间,哪也不能去。”
上官依罗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
小初摇头:“不知道,堂主就是这样吩咐的。”
上官依罗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那小初走啦。”小初转身离去。
上官依罗怔怔发呆,喃喃自语:“爹,我答应过听你的话,可是为什么你要限制我的自由?为什么?”
她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跨出了房间,她茫然地望着房间外的过道,直到看见一婢女端着盘子匆匆而来。
“小姐。”婢女低首轻唤一声。
上官依罗困惑地望着她,问道:“你这是往哪里送?”
婢女神色微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不能告诉我?”上官依罗奇怪地问。
“这是堂主吩咐的,求小姐不要为难奴婢了。”那婢女匆匆逃也似地走了。
上官依罗狐疑地跟随而去。
那婢女走过长廊,进入一个隐蔽的小跨院。
上官依罗悄然地绕到屋侧的一个小窗户口,想看看里面的情景。苦于窗户口太高,够不到。她环视了一下周围,费力地搬过一块大石头垫在脚下。她好奇地探首,望向黑洞洞的屋子。
屋子里光线很暗,有几个身影在晃动着。那名婢女放下盘子,小声说了几句,又掩上门离开了。
上官依罗费力地攀在窗户上,努力地望着里面的人影。
慕容世风坐在床前,神色复杂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慕容杰。
慕容杰面色苍白,浑身颤栗着,眼眸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他在天玄城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已被折磨得如惊弓之鸟,没有丝毫血色。
慕容世风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低声温和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等你有所好转之后,爹就带你回家。”
慕容杰紧紧拽着父亲的手,惶恐地道:“爹,你会救我的是不是?我还不想死,你救我,救我……”
慕容世风小声安慰着他:“爹一定会救你的,放心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已经是废人了是不是,是不是?”慕容杰绝望地叫着,泪流满面。
“这么点小挫折就把你弄成这样”,慕容世风沉声道,“不配做我慕容世风的儿子!”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儿子!”慕容杰大叫道。
慕容世风神色一变,扬手给他一个耳光,阴冷地望着他:“你给我记着,下次你若还敢这么说,我就杀了你!”
慕容杰惊恐地望着他,大口喘息。他忽然恐惧地望望四周,又叫了起来:“爹,我不要光,不要,把窗户也遮住,我怕,我怕……”
慕容世风暗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前,正要拉下窗帘,陡然迎上一双清澈但充满恐惧的眼眸。
“依罗!”慕容世风意外地叫了一声。
上官依罗吓得从大石头上跌了下去,后脑勺撞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她挣扎着爬起来,恍惚地看到慕容世风怀着一脸深沉缓缓走来,不由害怕地退了几步。
“依罗,你怎么在这里?”慕容世风奇怪地望着她受惊的双眸和苍白的面颊,伸手拉住她。
“放手,放开我!”上官依罗惊恐地喊着,一些失去的记忆统统回到了脑海,恐惧牢牢抓住了她。她拼命挣脱出自己的手,连连后退,神色惶恐之至。
头好痛,像要裂开一般,这是怎么了,什么了……
黑屋子忽然响起了慕容杰疯狂的笑声。
上官依罗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转身,疯狂地跑了起来……
上官依罗一口气跑到一处幽静的亭台小榭,气喘吁吁,终于颓然地倚栏坐下。她的手指紧紧扣在木柱上,身躯微微颤抖。
慕容杰,慕容杰……那张恐怖、丑陋的面孔和阴冷、诡谲的气息迎面扑来,挥之不去。
恨,她恨……
上官索正缓缓踱来,一见她异样的神情,忙上前问道:“依罗,你怎么了?”
上官依罗侧目,泪水不由地从眼角滚落。
“怎么了,依罗,谁欺负你,告诉爹。”
上官依罗扬起楚楚动人的容颜,泪水凝眸。
“爹!”她忽扑入上官索怀中,低声道,“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上官索轻抚着她的头,温和地道:“这是好事,不是吗?乖,傻丫头,不要哭了。”
“可是……我……”
“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好吗?”上官索轻声道,“爹想见到的是从前那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依罗。”
上官依罗顺从地点点头,将脸埋于他的怀中。有些事并不是想忘就能忘记,可是她不希望父亲再为她担心。这些天经历了那么多,记起了应该记起的事,却并没有忘记该忘的事。
后脑勺撞击处还在隐隐作痛,混沌的脑海里忽然生起某种恨意……
第十七章 花非花
小榭下,湖水清澈见底,鱼群聚集嬉闹。湖水深烟处,有红莲婷婷而立。偶尔,芦苇丛中飞起几只水鸟,拍翅惊飞。
上官依罗默然无声,黛眉微蹙,目光空乏而呆滞。碧水蓝罗裳直拽到地上,清风拂过,裙袂飘飞。
“肖大哥,我们的婚事就此结束吧。”她平静地说道,神色恍惚。
青衫飘逸的肖扬默然地立在一旁,呆呆地望着神色怪异的她。他忽然感觉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为什么?你不愿意?”肖扬不解地问。
“是,我不愿意。”上官依罗凄然一笑,“不愿意……”
“是这样吗?”肖扬听到她的话,有淡淡失落和伤感。他是怀着内疚的心决定与她成亲,他以为自己对上官依罗亏欠多于爱慕,对她更像是对小妹妹般的心疼和关切,而并非真正男女之间的爱情。所以他想,这样也好,不然等酿成大错后两人才明白过来为时晚矣。
他以为当她拒绝时,自己心里反而会轻松一些。
可是望着她憔悴、苍白的容颜,想到她在劫难中的煎熬,甚至想到她和乔云那一幕生死之恋,他的心无端地在痛。
小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卿卿我我从来不是肖扬的追求。他有更大的理想和目标。男儿何不带吴钩,留取关山五十洲!何等的气魄!
那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期间不乏有女子对他暗自倾心,他从来不为所动。他以为自己将一直这样孤身地走下去。
——那个时候,如果就认识了,依罗一定会陪在肖大哥身边,陪肖大哥一起孤独……
就是这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瑕的女孩子,令他感动至今。
上官依罗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女子中普通的一个。他选择她,为她动心,是因为她的善良和简单。活着已经很累,很复杂,所以他宁愿选择一个简单的女子,愿意让自己也变得简单一点。
经过那么的事,他预感到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肖扬黯然地侧身,望着空茫的远方,良久道:“